阿奇转过身,眼里满是恶意。他说话的时候,嘶哑的声音里有种冷冷的愤怒。
“你雇用囚犯的那一天,就是我停止为你干活的那一天。”他说。
思嘉吃了一惊。“天哪,为什么?”
“我知道租用囚犯的事。我称它为谋杀囚犯。把他们像骡子一样买过来,对他们还不如对骡子那样,鞭打他们,让他们饿肚子,杀掉他们。谁在乎呢?州里不管。它有租钱收就可以了。租用囚犯的人也不管,他们要的只是给他们吃得差差的,能让他们干多少活就尽量让他们干多少活。见鬼,夫人。我从来就对女人没什么好感,现在更没有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是这样,”阿奇简短地说,过了一会,又说,“我当了差不多四十年的囚犯。”
思嘉倒吸了一口冷气,刹那间不禁身体后仰,靠到了靠垫上。这么说,这就是阿奇这个谜的谜底了,他不愿意说出他的姓,不愿说出他的出生地,也不愿谈起他过去生活的一点一滴,这也是他说话不流利以及他冷冷地痛恨这个世界的原因。四十年!他肯定年轻时就入狱了。四十年!为什么——他一定是被判无期徒刑,而无期徒刑犯是——“是不是——谋杀?”
“是的,”阿奇简短地回答,挥了挥缰绳,“是我妻子。”
思嘉的眼皮惊恐得眨个不停。
胡子下的嘴巴似乎在动,好像在阴险地笑她的恐惧似的。“我不会杀你的,夫人,要是你就是为这个感到不安的话。杀女人只有一个原因。”
“你杀了你的妻子!”
“她跟我弟弟上床了。他跑了。杀了她,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放荡的女人该杀。法律没有权力因为这个把人送到监狱去,可我被送进去了。”
“可是——你怎么出来的?你逃出来的吗?你被赦免了吗?”
“你可以把它叫做赦免。”他灰白浓密的眉毛蹙在一起,好像把话连在一起很费劲似的。
“早在一八六四年舍曼的军队到来以前,我就在米利奇维尔监狱,一直在那待了四十年。监狱长把我们所有的囚犯集中在一块,他说北方佬来了,烧杀抢掠的。如果还有什么使我比痛恨黑人或者女人更痛恨他们的,那就是北方佬了。”
“为什么呢?你是不是——你有认识的北方佬吗?”
“没有。可我听说过他们。我听说他们从来都是爱管闲事的。我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到佐治亚来解放我们的黑奴、烧毁我们的房子、杀害我们的牲口干什么呢?哦,监狱长说部队非常需要士兵,我们要是参军了,战争结束后我们就自由了——要是我们还活着的话。可是,我们这些无期徒刑犯——我们这些杀人犯,监狱长说部队不要我们。我们要被送到另外一所监狱去。可我说我跟其他的无期徒刑犯不一样。我进监狱只是因为我妻子,而她是该死的。我要去跟北方佬打仗。监狱长看到我的立场,偷偷把我编到其他囚犯里面。”
他停了停,嘟哝了一声。
“呜。那真是太有趣了。他们因为我杀了人把我关进了监狱,却又让我手里扛着枪从里面出来,赦免了我,让我去杀更多的人。手里端着一把步枪,重新变成个自由人,那真是太好了。我们从米利奇维尔来的人打得很好,杀了很多人,我们也有很多人被杀了。我还不知道有谁当逃兵的。投降以后,我们自由了。我丢了这条腿和这只眼睛。可我不后悔。”
“噢。”思嘉无力地说道。
思嘉试图回忆起她所听说过的有关释放米利奇维尔监狱囚犯的事。为了阻挡舍曼那如潮而至的部队,南方作了孤注一掷的挣扎。那就是挣扎时发生的事。一八六四年圣诞节,弗兰克曾经提到过。他说了些什么呢?可她对那个时候的事情记忆太混乱了。她又一次感受到那些日子里那无限的恐惧,听到了围城时的枪炮声,看到了从一长串运货马车上滴落到红土路上的鲜血,看到了城卫队出征离去,像菲尔·米德那样年龄不大的军校学员和孩子,像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爷爷那样的老人。囚犯们也出发了,战死在南部邦联即将灭亡之际,冻死在田纳西最后一场战役的雪和冻雨中。
有一瞬间,她心里想,这个州夺走了这个老人生命里的四十年,他却为这么一个州打仗,那有多愚蠢呀。因为一桩对他来说根本不是犯罪的罪责,佐治亚夺走了他的青年时代和中年时期,而他却为佐治亚无偿地献出了自己的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瑞德在战争开始阶段说过的尖刻的话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记得他说过,他决不会为一个把他变成一个弃儿的社会而战。可是紧急情况一来,他就去为那同一个社会战斗了,正如阿奇做过的那样。她似乎觉得,所有南方的男人,不管地位高低,全都是多愁善感的傻瓜。对自己的生命不关心,反倒对那些毫无意义的话更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