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思嘉坚定地说,“普里西在撒谎。”
“是的,夫人,俺是在撒谎。”普里西赶紧附和。
“他们来了。”媚兰低声说着这些话,并没有瞒住她。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了闷声闷气的声音。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又说:“噢,思嘉,你不该待在这里。你得走,把韦德带走。”
媚兰说的也正是思嘉一直在想的,可听到这种话被说出口来,她又很恼火,同时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她内心的胆怯已经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
“别傻了。我才不怕呢。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最好还是走吧。我要死了。”她又开始呻吟起来。
思嘉慢吞吞地走下黑糊糊的楼梯,像个老太太一样,一边摸索着往下走,一边抓着楼梯扶手以防摔倒。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劳累和紧张使她双腿发抖。汗水湿透了她的全身,黏糊糊的,一阵阵发凉,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浑身无力地摸索着走到屋前的游廊上,一屁股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伸开手脚,往后倚靠在游廊上的一根柱子上,颤着手解开紧身上衣,直到胸部。当晚夜色温柔,她躺着盯视着柔情的夜色,呆呆的就像一头公牛。
一切都结束了。媚兰并没有死,生下的男孩哭声像只小猫。现在普里西正在给他洗平生第一次澡。媚兰睡着了。经历了那一场痛苦得叫唤不已的梦魇之后,她怎么睡得着?思嘉根本不懂接生,硬着头皮给她助产。这不但帮不上她什么忙,却给了她更大的伤害。可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为什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若换了她自己那非死不可。可是,一切都结束之后,媚兰甚至还会低声说:“谢谢。”声音很弱,她只能弯下身子才听得见。接着她就睡着了。她怎么睡得着呢?思嘉忘了,韦德出生后,她同样也是安然入睡了。她什么都忘记了。她的大脑就像是个真空;世界也是个真空。在这漫长、没有尽头的一天之前没有过生命,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一个热得沉闷的晚上,只有她粗重、疲惫的喘息声,只有冰凉的汗水一滴滴地从腋下流到腰际,从臀部流到膝盖,又滑,又黏,又冷。
她听见自己大声、平稳的呼吸声慢慢变成了抽泣声,但两眼发干,像要冒火一样,好像从此往后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她慢慢地、艰难地伸出手,把厚重的裙子拉到大腿部。她同时感到又暖又冷又黏。夜晚的气息拂在四肢上,使她感觉非常清爽。她闷闷不乐地想,要是白蝶姑妈看见她伸开四肢躺在屋前的游廊上,拉起裙子,连内裤也露了出来,不知她会怎么说,可她才不在乎呢。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时间进入了静止状态。也可能是刚过黄昏,也可能是午夜时分。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愿上帝惩罚普里西。”她眼睛还没闭上,但已经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过了一段时间,普里西来到她身边,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们干得太棒了,思嘉小姐。俺想,连妈妈也没法做得更好了。”
思嘉在阴影中注视着她,两眼发亮,累得都不想去骂她了。她既不想去责备她,也不想去列举她的过错——她大吹牛皮,说她有经验,事实上却一点也没有。她的害怕心理,她因笨拙而犯的错,特别紧急的时候毫无效率,剪刀放错了地方,脸盆里的水洒到了床上,刚出生的婴儿也被她摔了一下。可现在,她又在吹牛皮说自己做得有多好了。
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奴!难怪他们欢迎北方佬。
她默默无言地往后靠在柱子上。普里西知道她此时的情绪,蹑手蹑脚地走开,消失在游廊上的黑暗当中。过了好长时间,思嘉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情绪也比较稳定了。她听到路上传来了微弱的声响,是从北边传来的许许多多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身来,拉下裙子,尽管她知道在黑暗中没有人看得见她。这些不知数量、像影子一样走过去的人走到屋子旁边时,她朝他们叫道:
“噢,请停一下!”
一个人影从人群中闪了出来,来到门口。
“你们要走吗?你们要离我们而去吗?”
人影似乎脱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声音。
“是的,夫人。我们正在离开。我们是最后一批了,是从离此一英里的北部工事里撤走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