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格尚蒂,筋疲力尽、缺乏睡眠的南方军继续沿着通往肯纳索山的道路撤退。这里离小镇玛丽埃塔很近,他们在这里布下了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战线。在山两边陡峭的山麓上,他们挖好了散兵壕,在高高的山峰上也布好了炮兵。因为骡子无法爬坡,士兵们一边谩骂不停,一边挥汗如雨,把重型武器沿着险峻的山坡拖上山去。到亚特兰大的信使和伤员一再给惊恐万分的城里人带来消息,要他们放心。肯纳索的山峰是坚不可摧的。附近的派恩山和洛斯特山也一样,也都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动不了乔老将军的人马,他们现在也很难再采取迂回战术了,因为山顶上的大炮控制了方圆几英里的路口。亚特兰大的呼吸轻松了,但是——但是,肯纳索山仅仅在二十二英里以外!
肯纳索山来的第一个伤员到的那天,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就停在了白蝶姑妈的门外,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黑人利瓦伊大叔捎来口信,思嘉必须马上穿好衣服到医院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坐在车后座上,她们也是一大早就被从酣睡中被叫醒的,此时正连连打着哈欠。埃尔辛家的嬷嬷气鼓鼓地坐在驾驶座上,腿上放着一篮刚洗过的绷带。思嘉心里老大不乐意,因为前一天城卫队举办了一场晚会,她跳舞跳了个通宵,双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暗暗诅咒效率很高、不知疲倦的梅里韦瑟太太,诅咒伤员和整个南部邦联。此时,她穿上那件最旧的印花上衣,普里西正在给她扣扣子。这件衣服是她专门穿去医院做护理工作的。她三口两口吞下代替咖啡的用烤玉米和地瓜干做的苦饮料,出去加入了姑娘们的行列。
这些护理工作真是让她烦透了。就在这一天,她告诉梅里韦瑟太太,埃伦已经给她来信,让她回家小住几天。可这下她就有好果子吃啦。那个令人尊敬的老太太袖子卷得老高,粗壮的身体围着一块大围裙,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说:“别让我再听到这种蠢话了,思嘉。我今天就给你妈妈写信,告诉她我们有多需要你。我相信她能理解,会让你留下来的。好了,系上围裙,跑到米德医生那里去。他需要人帮他给伤员敷药。”
“噢,上帝,”思嘉闷闷不乐地想,“麻烦就在这。妈妈会要我留下来的。我要是非得再闻这些恶臭味,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真希望自己也是个老太太,这样我就可以欺负年轻姑娘,而不是被人欺负了——而且还能叫像梅里韦瑟这样的老猫见鬼去!”
是的,她对医院简直是讨厌极了,恶臭的气味、虱子、伤痛、没洗澡的身体。若说护理工作有什么新鲜感和浪漫情调的话,一年前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再说,撤退中受伤的这些人并不像过去的伤员那么吸引人。他们对她根本没有兴趣,也没什么话说,只会说:“仗打得怎么样了?乔老将军现在在做些什么?这个乔老将军真是了不起的聪明人。”她觉得乔老将军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聪明人。他就只会让北方佬开进佐治亚腹地八十八英里远处。不,他们一点魅力也没有。再说,他们中许多人离死神已经很近,死起来很快,悄没声息的,没剩下什么力气和血中毒、坏疽、伤寒和肺炎作斗争,而这些病在他们抵达亚特兰大找到医生前早就已经患上了。
这天天气很热,成群结队的苍蝇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疼痛没有摧毁这些士兵们的意志,这些又肥又懒的苍蝇却做到了。一股股臭味和一阵阵痛苦在她周围此起彼伏。她端着一个脸盆跟着米德医生走来走去,汗水湿透了她刚刚浆硬的衣服。
噢,站在医生旁边就有那种恶心感。他锋利的手术刀割开生坏疽的肌肉时,那感觉是想吐又不敢吐出来!噢,听到手术室里进行截肢手术时传来的尖叫声,那又有多恐怖!看到等着医生来医治的战士们那一张张紧张、惨白的脸,心里便会产生懊丧、可怕却无可奈何的同情心。还有的战士们耳边充斥的是尖叫声,有的则等着听这些恐怖的话:“对不起,我的孩子,可那只手只得切除了。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你瞧,看到那些红色的条纹了吗?只得切除了。”
现在氯仿很紧缺,只有最厉害的截肢手术才能用。鸦片也珍贵得不得了。它只被用来为弥留之际的人减轻痛苦,让他离开这个世界,尚有一口气的人是不能用的。奎宁和碘根本就没有。是的,思嘉对这一切都厌烦透了。那天早晨,她真希望自己像媚兰一样能有怀孕这样的借口。那大概是现在既不参加护理,又能为公众所接受的唯一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