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蕾梅黛丝被选为狂欢节女王。乌尔苏拉为曾孙女惊心动魄的美貌感到恐惧,却无法阻止她当选。此前,乌尔苏拉禁止她出门,除非是和阿玛兰妲一起去望弥撒,但是也要她用一块黑色头巾蒙住脸庞。那些并不虔敬的男人,那些在卡塔利诺店里化装成神甫主持渎神弥撒的男人,都涌向教堂,只为一窥美人儿蕾梅黛丝的脸庞,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她的美貌传说伴着人们惊人的狂热在整个大泽区流传。他们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事实上等不到那机会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生再也无法安眠。让她露出面容的男人,那个外来者,尊严尽失,陷入自轻自贱的泥潭,数年后睡在枕木上被一辆夜行列车轧死。从他身着绿色丝绒上装和绣花马甲出现在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怀疑他必定是受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魔力所吸引,从远方而来,或许是从域外某个遥远的城市而来。他如此英俊,如此优雅沉静,如此风度翩翩,和他比起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过是个充大人的毛头小子。不少女人笑容中含着不满,嘟囔说他才配得上黑纱蒙面。他在马孔多不曾与任何人交谈。星期天清晨他如同神话中的王子一般现身,骑着配有银马镫和天鹅绒鞍褥的骏马,弥撒结束后便离开市镇。
他的风采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第一次在教堂里看见他,所有人都认定美人儿蕾梅黛丝与他之间已然存在一桩秘密约定,一场紧张的无声对决,一次势不可免的争霸,不仅会以爱情告终,还要加上死亡方能了结。到了第六个星期天,这位绅士现身时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他和往常一样站着望弥撒,弥撒结束时拦住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去路,献上那枝孤独的玫瑰。她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去,仿佛对这一馈赠早有准备,并在一瞬间掀开头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谢。仅此而已。然而对于那位绅士,对于所有不幸一睹风釆的男人来说,那一刻便是永恒。
从那时起,那位绅士夜夜带着乐队在美人儿蕾梅黛丝窗前流连,有时候直待到黎明时分。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对他产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试图打破他执著的幻想。“别浪费时间了,”一天晚上他劝道,“这家里的女人比骡子还糟糕。”他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畅饮香槟,试图使他明白自己家里的女人个个铁石心肠,但却没能稍减他的决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受够了夜夜无休无止的乐声,威胁要用手枪子弹来治疗他的相思病。但真正令他放弃努力的是他自己可悲的绝望。曾经衣着考究、毫无瑕疵的人物沦为衣衫褴褛、龌龊卑下的渣滓。有传言说他抛下了在远方国度的权势与财富,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他整日惹是生非,在酒馆寻畔滋事,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待到天亮,滚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他的最大悲剧在于,美人儿蕾梅黛丝从未注意过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装出现于教堂时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黄玫瑰并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夸张表现有趣;她掀开头巾也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颜。
事实上,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进入青春期后很久,她还要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她洗澡穿衣;等到她生活能够自理的时候,仍得有人留神她,防止她用自己的一撅儿粪便在墙上画小动物。她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学会读写,不会使用餐具,赤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规。当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向她表白爱意时,她被这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当下拒绝了。“你看他好傻,”她对阿玛兰妲说,“他说他因为我难受得要死,好像我是绞肠痧似的。”当那年轻人果真死在她的窗下,美人儿蕾梅黛丝便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
“你们看,”她评论道,“他就是太傻了。”
她仿佛拥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能够透过一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质。至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样认为,在他看来美人儿蕾梅黛丝根本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弱智,恰恰相反。“她就好像是打了二十年仗回来的人。”他常这样说。至于乌尔苏拉,她常常感谢上帝赐予这家里一个纯洁无瑕的灵魂,但同时也为其美貌而惶惶不安。她觉得那是与美德相冲突的优点,是隐藏在纯真之中的邪恶圈套。为此乌尔苏拉决定让她远离尘世,避开凡间一切引诱,殊不知她早在母亲腹中就注定永不受玷染。她从未想过在一场群魔乱舞的狂欢节上成为选美女王。然而一心想化装成老虎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把神甫安东尼奥·伊莎贝尔请到家中,说服乌尔苏拉相信狂欢节并非像她认为的那样是异教节日,其实出自天主教传统。最终她被说服,勉强同意了举行女王加冕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