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帆船的发现意味着大海就在近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热情受到沉重打击。他将此视为顽皮的命运对自己的嘲弄:曾经作出巨大牺牲、历经无数苦难寻找大海而不得,如今无心寻找它却送上门来,横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那时这里已经成为常规驿道,而他见到的唯有烧焦的龙骨矗立在一片罂粟花地上。直到那时他才相信这段历史不是父亲的想象,不禁为大帆船如何深入陆地至此而困惑不解。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曾为这个问题困扰,他又走了四天,来到距大帆船十二公里的海边。面对大海,他的梦想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
“见鬼!”他喊了起来,“马孔多周围全是水!”
很长时间内,马孔多处在一个半岛上成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这源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远征归来后武断绘出的地图。他绘图时满怀怒气,故意夸大交通的艰难,以此来惩罚自己竟如此荒唐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他向乌尔苏拉抱怨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他在实验室小屋里思来想去,脑海中全是这个念头,几个月后终于酝酿出一个方案,要将马孔多迁移到更合宜的地点。但这一次,乌尔苏拉抢在了他那狂热计划的前头。凭借一番百折不挠的努力,她暗中与村里所有女人联合起来,反对男人们的突发奇想——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家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知道从何时起,又是怎样的力量从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这天早上他在庭院尽头的小屋里一边念叨着搬家梦想,一边把实验器具装回原来的箱子,乌尔苏拉带着无辜的神情关注着这一切,甚至对他感到些许怜悯。她任凭他装完,任凭他钉好箱笼、用刷子漆上自己名字的缩写,没有责怪他一句,心里却知道他已经明白——因为听见他这么低声自言自语——村里的人不会随他上路。只是当他开始拆卸小屋的房门时,乌尔苏拉才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无苦涩地回答:“既然没人肯走,那我们自己走。”乌尔苏拉没有动摇。
“我们不走,”她说,“就留在这儿,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生了一个孩子。”
“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入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乌尔苏拉反驳了他,温和而坚定:
“如果非要我死了才能留下,那我就去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法相信妻子竟会如此意志坚决。他试图用自己的幻梦诱惑她,许诺带她去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只需往地里洒一点儿魔水就能让作物按照自己的愿望结实,在那里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止痛器械。但乌尔苏拉对他预言的景象毫不动心。
“忘了你那些疯狂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照妻子的话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孩子赤脚待在阳光暴晒的菜园里,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乌尔苏拉的咒语中诞生出来。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乌尔苏拉继续打扫,此刻她已经确信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园,而他一直凝视着孩子们,直到双眼湿润。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
“好吧,”他说,“让他们帮我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
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十四岁,脑袋四方,头发粗硬,和父亲一样固执任性。他发育迅速,体格健壮也像父亲,不过从那时就可以明显看出他缺乏想象力。他在马孔多建立前翻越山脉的路上孕育和诞生,当时父母在证实他身上没有任何动物器官之后曾一起感谢上天。奥雷里亚诺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到三月就满六岁了。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在母亲腹中就会哭泣,来到人世时大睁着双眼。剪脐带的时候,他四下打量房间里的东西,好奇却毫无惊惧地观察人们的脸庞。随后,他任凭人们凑过来看,自己却无动于衷,专注地望着棕榈叶铺成的屋顶,那屋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似乎即将坍塌。乌尔苏拉没再想起他那全神贯注的目光,直到有一天,三岁的小奥雷里亚诺走进厨房,正赶上她从灶台端下一口滚烫的汤锅放到桌上。孩子在门口一脸困惑,说:“要掉下来了。”汤锅本来好好地摆在桌子中央,但孩子话音刚落,它便像受到某种内在力量的驱使,开始不可逆转地向桌边移动,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警觉的乌尔苏拉将此事告诉丈夫,但丈夫却将其解释为自然现象。他一向如此,对孩子们不闻不问,一方面因为他认为童年是智力尚未发育健全的时期,另一方面因为他总是沉浸于自己虚无缥缈的玄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