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①多卜隆(doblon),西班牙古金币名。
②赫尔曼修士(monjeHermann,1013—1054),即HermannvonReichenau,德国本笃会修士,著有多种星相学著作。
乌尔苏拉再也无法忍耐。“如果你非发疯不可,就一个人疯好了她喊道,“别想用你那套吉卜赛人的胡话教坏孩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动于衷,妻子在狂怒之下把星盘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没有被吓着。他又造了一台,还召集村里的男人到自己的小屋,用无人能懂的理论向他们证明,一直向东航行就有可能回到出发点。全村人都确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失去理智,这时梅尔基亚德斯来到澄清了真相。他当众赞许这个男人的聪明才智,说他仅凭天文观测就建立起的理论尽管在马孔多尚不为人所知,但已经被实践所证明。为了表示敬佩,他特别馈赠了一样将对村子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礼物:一间炼金实验室。
那一时期,梅尔基亚德斯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他头几回来访时看上去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岁数相仿,但当后者仍然力气过人,楸住马耳朵就能将马掀翻的时候,吉卜赛人却好像已被某种顽疾击垮。实际上,那是他无数次周游世界时染上多种罕见疾病的结果。他在帮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搭建实验室时亲口说过,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他经历了危害人类的各种疾病和灾难幸存下来。他在波斯得过蜀黍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血病,在亚历山大生过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遭遇重大海难,却都大难不死。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斯①之钥的人是个阴沉的男子,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目光斜曳像是能够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烦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露笑容,因为坏血病夺去了他所有的牙齿。在一个闷热的正午,他吐露了心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确信那是一段伟大友情的开始。孩子们听着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奥雷里亚诺那时只有五岁,他一生都将记得,那个下午吉卜赛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的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热得从太阳穴流下油腻的汗水。他的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将会把这奇妙的形象作为记忆遗产,传给所有后世子孙。乌尔苏拉却对这次来访印象恶劣,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赶上梅尔基亚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个装有二氯化汞的小瓶。
①诺査丹玛斯(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预言冢,所著《诸世纪》中载预言诗千首,据说在后世多有应验。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绝不是。”梅尔基亚德斯纠正道,“魔鬼已被证明具有硫化物的属性,而这不过是一点儿氯化汞。”
一向诲人不倦的梅尔基亚德斯详细讲解了朱砂与魔鬼相关的效用,但乌尔苏拉却未加理睬,径自带孩子们出去祈祷。那种剌鼻的味道将与对梅尔基亚德斯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她心里。
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除了大量的小锅、漏斗、蒸馏瓶、滤器和滤网,还备有一座简陋的炼金炉,一个仿照“哲学之卵”①制成的长颈烧瓶,以及一套由吉卜赛人按照犹太人玛利亚对三臂蒸馏器的现代描述制作的蒸馏过滤设备。梅尔基亚德斯还留下了对应七大行星的七种金属的若干样品,摩西和索希莫②的倍金配方,以及“超绝之精”③系列笔记和草图,如果参悟成功就能炼出点金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倍金配方很简单便着了迷,接连几个星期都央求乌尔苏拉挖出她的殖民地金币,说水银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乌尔苏拉像往常一样,在丈夫无可动摇的决心前让了步。于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三十枚多卜隆金币投人一口坩埚,与铜屑、雌黄、硫黄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倒入盛满蓖麻油的锅里用旺火煮沸,直到熬出一摊发出恶臭的浓浆,看起来更像是劣质的糖浆而非美妙的黄金。在令人忐忑和绝望的蒸馏过程中,经过与七种行星金属冶合,再放入玄妙的水银和塞浦路斯的硫酸盐中炮制,又用猪油替代萝卜油回锅熬炼,乌尔苏拉宝贵的遗产最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