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斧的人,又因他自家的地位摇动,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2],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是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地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一样地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地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地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佬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刀枪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弹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腐泥来调和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吧!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地挤在一处,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致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3]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吧!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地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钟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地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