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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14)

作者:郁达夫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像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怜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地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吧。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伶仃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忧郁,仍复笼罩在我的心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得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支。

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画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里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内城外,一例的很丰富的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来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罢,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和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了,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晴空,反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地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茏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亘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罢,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地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

“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地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地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也背着画具,慢慢地跟我走来。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地朦胧了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交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地在西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

“‘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