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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68)

作者:张爱玲

他想她一定是病了,立刻到她的宿舍里去。

“黄同志搬走了,”女佣告诉他:“你来晚了一天,昨天刚搬的。”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道,没听见说。”

他要求见宿舍的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中年妇人,上身穿着件蓝布棉制服,下面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黑布单裤。她的平板的长方脸像一块黄肥皂。

她告诉他的也还是那两句话,不过比那女佣脾气坏些,也更多疑,直查问“你是哪一个单位的?”“你是她什么人?”

末了她说:“你上报馆去打听吧,我们不知道。”

刘荃从那宿舍里走了出来,觉得他要疯了。一定是他刚从监狱里出来,神经不大正常。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失踪了呢?

他决定再到报馆去一趟,坚持要找他们的负责人谈话,总可以问出一点端倪来。再问不出什么来,那只有等到晚上,等这宿舍里寄宿的女干部都回来了,再来向她们一个个地打听,总有一两个和黄绢比较接近的,会知道她现在的地址。

他第二次到报馆里去,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黄绢不是说这次的事,戈珊非常帮忙吗?听上去她这一向和戈珊很多接触,她搬家戈珊一定也有点知道。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一定有理由的。

他走过一家店铺,看了看里面的钟。他自己的手表在出狱的时候还了他,但是早已停了。他也来不及拨表,就又匆匆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戈珊向来到报馆去得很晚,这时候也许还在家里。

他在暮色苍茫中赶到戈珊那里,她正锁了门走出来。她看见他似乎并不怎样惊异。

“啊,你出来了,恭喜恭喜!”她笑着说:“进来坐。”

她把皮手套脱下来,拿钥匙开门。初春的天气,入夜还是严寒。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问。

“今天下午。”

“一出来就来看我?不敢当不敢当,”她半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我听见黄绢说你非常热心帮忙,我真是感激到极点。”刘荃很快地明来意,表示他仅是来道谢的。

“那没有什么,我的力量也有限得很。”

“黄绢怎么从她的宿舍里搬出去了?”刘荃忍不住马上接下去就问:“报馆里也有两天没去了。”

戈珊坐在那里,拿着她的一只皮手套嗒嗒地抽打着桌子的边缘。“怎么,她没跟你说吗?她前天不是去看你的吗?”她很平淡地说。

“她什么也没说。”刘荃望着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其实一直在那里的,只等待证实。

戈珊略微顿了一顿。她不一定要告诉他实话,但是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告诉他,他也不死心。“她跟申凯夫同居了,我听见她说。交换条件是要他替你想办法。不然你想,有这么简单就放出来了?本来你的情形非常危险。”

“申凯夫?”刘荃低声说。仿佛在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这人的,见过不止一次了,但是这时候一点地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轰轰作声。

“申凯夫很有一点潜势力的。有人说他每天晚上和毛主席通一次电话,也不知这话有根据没有。”

刘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突然怜悯他起来。她走过去在五斗橱上拿起一瓶酒,找了两只玻璃杯,把残茶泼了,倒上两杯酒,递了一杯过来。“来,干杯!你出来还不值得庆祝么?”

他机械地接了酒,但是并没有喝。

“你别这么着,”戈珊说:“看开点吧。你也不用替她难受,申凯夫这次倒真是认真得很。当然他们的关系不能公开——老申的爱人是个有地位的老党员,在全国妇联里坐第二三把交椅的,他要离婚,党不会批准的。”

“他把黄绢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刘荃突然问。

“谁知道。反正你不用想再跟她见面了,除非有一天申凯夫垮了台。”

“或是共产党垮了台,”刘荃说。

“怎么,你有变天思想?”戈珊笑着问。

刘荃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胆。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们这一辈子也看不见了。”他举起玻璃杯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是一种劣质的白兰地。

“你这种话少说两句吧,可别喝醉了上别处去乱说。醉了就在这儿躺一会。”

“我没醉。喝完这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