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着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像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妳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第九章
这两天解放日报内部很混乱,人心惶惶。报社社长兰益群被检举贪污,扣押起来了。报上也已经正式宣布他“与地主阶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挪用公款两亿两千万元,与商人合伙作投机买卖,并曾接受部下礼物价值一千万元以上。”
三反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告密信堆积如山。增产节约委员会——也就是三反司令部——从各机关抽调了一批干部去作材料审查工作。刘荃是曾经参加三反学习的,也被调了去。组织上尽量地利用像他这样的青年干部担任三反第一线工作,名义上就是说他们“政治清白,质量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动,立场不够坚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在线给以考验和锻炼。”实际上也是因为他们是新进,和各方面的关系都不深,比较不会徇情。他们所检阅的告密信,都是检举处长以上的干部的罪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