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荃本来想说被蚊子咬得睡不奢,但是听张励的口气里似乎含有一种谈笑的意味,就不愿意这样回答。他顿了一顿,然后微笑着说:“不是。我在这儿想着,这村子的情形不简单。”
“哪儿的情形都不简单。——怎么,你听见什么话了?”张励似乎很感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刘荃的铺位上人抽烟。
刘荃走过来拿洋火,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孙全贵的话告诉了他。
张励听见说七里堡还没斗争,地主的被窝倒已经堆到干部的炕上去了,他笑了起来。“干部的确有许多已经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过我们搞工作,是不能撇开干部的。应当就利用这工作来进行干部教育。”
他的语气那样坚定,态度又那样轻松。在这黑暗中听着他说话,刘荃不由得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又告诉他那几个农民的态度,几乎带着敌意。他们似乎反对斗争。
“唉,农民嘛!——本来就是落后,”张励笑了。“他们心里有多糊涂,你都不知道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常常不识好歹,把人民的敌人当是好人。常常动摇,常常靠不住,一脑袋的变天思想,胆子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
刘荃非常惊异,想不到他把农民估计得这样低。“照这样,这土改怎么搞得起来呢?我们不是要走群众路线吗?”
“走群众的路线,一方面得倚赖群众,一方面就得启发群众,帮助群众,进行思想动员。”
刘荃默然吸着烟。
张励呼起一口痰在喉咙里,吐了出去,然后就躺了下来,在石板地上揿灭了香烟。“你也小心点,别把高粱秸子烧着了。”
第二章
清晨的蝉,刚刚叫起来,声音还很嫩。那鸡蛋的阳光,照在那笔直的黄土巷子里,墙根堆着一滩滩的粪便。在这静悄悄的土黄色的世界里,李向前领着一群土改工作队员一拐弯走了过来,大家都还没有睡醒,背上背着背包。
走过了一家人家,在那光滑的土墙上,开着两扇旧黑木板门。李向前在那处掩的门上随意的拍了两下,叫了“唐占魁!”就领头走了进去。
里面一个四方的院子,支起一个小小的黄瓜棚,正中又牵着一根绳子,晾着妇人与小孩的花布兜肚。
“唐占魁!”李向前大声叫着。
屋里出来了一个妇人,苍黄的脸上浮着一脸局促的笑容,站在那土台阶上,把她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两只袖子只管轮流的往下抹着,抹个不了。
“他爹下地去了,李同志。”
李向前特地指出刘荃来。“这位是刘同志,以后他就住在你们这儿了。人家可是替咱们办事来的,咱们可得好好招呼着。”
“对,对!应当的!”女人陪着笑说:“咱知道,昨天晚上农会来嘱咐过了。”
“你进去瞧瞧吧,刘同志。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李向前匆匆带着别的工作队员走了。
“进来坐,你这位同志,”女人带着很不确定的神气,笑着说。“吃啦吗?”
“还没有呢。”
“哟!那我去生火去,给你蒸两个馍吧?”
“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进来坐,进来坐。”她领他走了进去,一面就昂着头喊了一声,“二妞呀,拿个馍来!多拿几个!——还是蒸一蒸吧?”她有点担忧地问他。
他又客气地再三拒绝了。她领他走进右首一间屋子,一进去看见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倒占掉大半间房。炕头只堆着几只空箩空缸,和一些零乱的麦草。然而这家人家大概光景还不算坏,那凹凸不平的黄土墙上,还刷着几块白粉,屋顶上淋下来的雨,又在那白粉上冲出两大条黄色的痕迹,倒更透出一种箫条的况味。紧挨着炕,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桌子,那妇人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张黑木方凳,让他坐下,自己却靠着门框站着相陪。
“你们有几个孩子?”刘荃想引着她说话,他要学习接近群众。
“唉,早先丢了两个小子,现在就剩一个了,还有一个闺女。”
他又问长问短,和她叙起家常来。
“他们唐家不是本地人!”虽然已经结了婚二十了,她仍旧称她婆家为“他们唐家”。“二妞她爹十几岁的时候,跟他爹娘逃荒到这儿来,苦扒苦挣,好容易混的,总算自己有地种了。”她说的都是这些老话,近年来乡下的情形却一句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