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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45)

作者:张爱玲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

他一次次地吻着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为她有肺病。刚才在她房间里看见许多瓶瓶罐罐,PAS与肺病特效药。同时他也感到不安,那阳台上虽然黑暗,房间的灯光正把他们的剪影映在一个明亮的背景上,而且他开始注意到楼下的小院子里的人——黑暗中现出红红的一点火星,是香烟头上的火光。的确是有一个人吸着烟走来走去——现在似乎倚在铁门边。

“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

“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干吗?”

蓬蓬蓬,更加疯狂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关闭在一只丝绒垫底的神奇的箱子里,在波涛险恶的海洋上飘流着。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性也只到这地步为止,徒然在仆役面前出这么一场丑,决不会再进一步拿斧头来砍破房门。明天一早她送刘荃出去,也不怕楼梯口有人握着手枪躲在阴影里等候着,但是也难说,有时候狗急跳墙,把人逼到真正无法下台的时候,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她喜欢危险的气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苏醒了过来。刘荃这小傻子也实在是可爱。而且她知道,对于他,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人,至少是第一个裸体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肉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那白色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绿漆铁阑干,水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

房间是阴暗而不整洁的,苍绿的粉墙,椅背上与床阑干上永远挂满了衣物。到处是污秽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烟灰。阳光蒙蒙地从紫红布的窗帘里透进来。在那薄明中,这一切是有一种浪漫气息的。

刘荃每次抽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干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来开门。他走的时候她又在酣睡着。他觉得他只生活在她的梦境中。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想到黄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痒,债多不愁”一样,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摇头电扇嗡嗡响着,他仿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

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玉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赤红的长方脸,粗浓的眉毛,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着身,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辉,两人紧紧地握着手,一上一下用力摇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