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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42)

作者:张爱玲

一语未终,阿招搀着浣芳也来了。浣芳一直踅至韵叟面前便扑翻身磕一个头。韵叟错愕问故。阿招代答道:“妈叫她替姐姐谢谢大人老爷先生小姐。”韵叟挥手,道:“算什么呀?不许谢。”侧里冠香即一把拉浣芳到身边,替她宽带解钮,脱下孝衫,授与阿招收去。一面齐韵叟起身离座,请陈小云前行。小云如何敢僭,垂手倒退。尹痴鸳笑道:“不要让了,我来引导。”当先抢步出房。随后一个一个次第行动。

痴鸳将及东兴里口,忽闻知客在后叫“尹老爷”,追上禀道:“马车停在南昼锦里,我去喊了来。”痴鸳道:“马车不坐了。问声大人看。”知客回身拦禀请命。齐韵叟亦道:“一点点路,我们走了去好。”知客应声“是”。韵叟令其传命执事人等一概撤回,但留两名跟班侍候。知客又应声“是”,退站一边。

一行人接踵联袂,步出马路,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参差不齐。转瞬间已是西公和里。姚文君打头,跑进覃丽娟家,三脚两步,一溜上楼。尹痴鸳续到,却不进去,于门首伫立凝望。即时齐韵叟带领大队,簇拥而至。痴鸳拦臂请进。韵叟道:“你可是算本家?”痴鸳笑而不辩,跟随进门,踅至客堂。一个外场手持一张请客票呈上陶云甫。云甫接来一看,塞向怀里。众人都不理会。

覃丽娟等在屏门内,要搀扶齐韵叟。韵叟作色道:“你道我走不动?我不过老了点,比小伙子不推扳。”说着,撩衣蹑足,拾级登梯。娘姨打起帘子,请到房里。韵叟四面打量,夸赞两句。覃丽娟随口答道:“不好的。大人请坐。”

韵叟略让陈小云,方各坐下。大家陆续进房,随意散坐,恰好坐满一屋子。姚文君满面汗光,畅开一角衣襟,只顾扇扇子。高亚白就说道:“你怕热嚜,刚才怎么急着这样跑?”文君道:“哪跑呀!我怕给癞头鼋的流氓看见,走急了点。”

齐韵叟见房内人多天热,因向众人道:“我们还要去认认秀英的房间了呀。”大家说“好。”张秀英起立耑候,并催道:“那么一块请过去。”陈小云不复客气,先走一步,与齐韵叟同过对过张秀英房间。众人也有相陪过去的,也有信步走开的,只剩朱蔼人吸烟过瘾。

陶玉甫李浣芳没精打彩,尚在覃丽娟房里。陶云甫令娘姨传命外场摆台面,再去对过胡乱应酬一会,捉个空,仍回房来问陶玉甫道:“李秀姐跟你说些什么?”玉甫道:“说浣芳。”云甫道:“说浣芳嚜,为什么哭啊?”玉甫垂首无语。

云甫从容劝道:“你不要单顾了自己哭,样样都不管。今天多少人,跑了来做什么?说嚜说祭李漱芳,终究是为了你:怕你一个人去,想着了漱芳再要哭一场,有多少人一块在那儿,这好让你散散心,撩开点。这时候就说是撩不开,你也应该讲讲笑笑,做出点快活面孔,总算多少人面上领个情。你自己去想,对不对?”

玉甫依然无语。适娘姨来说:“台面摆好了。”云甫想去问齐韵叟可要起手巾。朱蔼人道:“问什么;喊他们绞起来好了。”娘姨应了。云甫替陈小云开张局票,授与娘姨带下发讫。

比及外场绞过手巾,两面房间客人倌人齐赴当中客堂分桌坐席,公议齐韵叟首位,高亚白次位,陈小云第三。其余诸位早自坐定。陈小云相机凑趣,极意逢迎。大家攀谈,颇相浃洽。陶玉甫勉承兄命,有时也搭讪两句。

俄而金巧珍出局到来,众人命于陈小云肩下骈坐。巧珍本系圆融的人,复见在席同侪衔杯举箸,饮啖自如,自己亦随和入席。齐韵叟赏其圆融,偶然奖许。巧珍益自卖弄,诙谐四出,满座风生。为此席间并不寂寞。

齐韵叟忽然想着,问高亚白道:“你作的祭文里说起了病源有许多曲曲折折,什么事?”亚白见问,遂将李漱芳既属教坊,难居正室,以致抑郁成病之故彻底表明。韵叟失声一叹,连称:“可惜!可惜!起先跟我商量,我倒有个道理。”亚白问是何道理。韵叟道:“容易得很。漱芳过继给我,算是我的女儿,还有谁说什么话?”

大家听说默然。惟有陶玉甫以为此计绝妙,回思漱芳病中若得此计或可回生,今则徒托空言,悔之何及,登时提起一肚皮眼泪,按捺不下,急急抽身溜入覃丽娟房间去了。

高亚白道:“这是我们不好,讲得起劲了,忘记了玉甫。”姚文君插口道:“李漱芳这人也太好了!做了倌人也没什么要紧嚜,为什么不许做大老婆?外头人是瞎说呀!我做李漱芳嚜先拿说闲话的人给他两个嘴巴子吃!”说得大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