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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41)

作者:张爱玲

须臾,小赞戴个羽缨凉帽,领那班跟出门的管家,攒聚帘外。韵叟顾问:“马车有没套好?”管家回禀:“套了。”韵叟乃向众人道:“我们走罢。”

众人听说,各挈相好,即时起身。于是七客八局并从行仆媪一行人下了凤仪水阁台阶,簇拥至石牌楼下。那牌楼外面一条宽广马路,直通园外通衢大道,十几辆马车,皆停在那里。一行人纷纷然登车坐定,蝉联鱼贯,驶出园门。

不多时,早又在于四马路上。陶玉甫从车中望见“东兴里”门楣三个金字灿烂如故;左右店家,装潢陈设,景象依然;衖口边摆着个拆字先生摊子,挂一轴面目部位图,又是出进所常见的。玉甫那里忍得住,一阵心酸,急泪盈把。惹得个李浣芳也哭起来。

幸而马车霎时俱停,知客立候于衖外,一行人纷纷然下车进去。陶玉甫恐人讪笑,掩在陶云甫背后,徒步相随。比及门首,玉甫更吃一惊:不独李漱芳条子早经揭去,连李浣芳条子亦复不见,却见对门白墙上贴了一张黄榜,八众沙门在客堂中顶礼《大悲经忏》,烧的香烟氤氲不散。知客请一行人暂坐于右首李浣芳房间,不料陈小云在内,不及回避。齐韵叟殊为诧异。陶云甫抢步上前,代通姓名,并述相恳帮办一节。韵叟方拱手说:“少会。”大家随便散坐。

一时知客禀请行礼,齐韵叟亲自要行,陶云甫慌忙拦阻。韵叟道:“我自有道理,你也何必替她们客气?”云甫遂不言语。

韵叟举目四顾,单少了陶玉甫一人,内外寻觅不见。陶云甫便疑其往后面去的,果然从李秀姐房里寻了出来。韵叟见玉甫两眼圈儿红中泛紫,竟似鲜荔枝一般,后面跟的李浣芳更自满面泪痕,把新换的一件孝衫沾湿了一大块。

韵叟点头感叹,却不好说什么。当和一行人穿过经坛,簇拥至对过左首房间。那房间比先前大不相同:橱箱床榻灯镜几案,收拾得一件也没有了;靠后屏门,张起满堂月白穗帐;中间直排三张方桌,桌上供一座三尺高五彩扎的灵宫,遮护位套;一应高装祭品,密密层层,摆列在下,龙香看烛饭亭俱全。

尔时帐后李秀姐等号啕举哀,秀姐嗣子羞惧不出,灵右仅有李浣芳俯伏在地。小赞手端托盘,内盛三只银爵,躬身侧立,只等主祭者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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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许清倌人与客人这样接近,似乎信任得出奇,虽然有随身女仆看守。当然这是妓家煽动情欲的诱惑手腕,但同时也反映出尹痴鸳的声名地位。

◎龙涎香简称。乃抹香鲸肠内分泌物,色灰褐,为贵重香料。

◎“看”是看守。守灵之烛,日夜不熄。

◎想必是纸扎的亭子,里面有一碗饭,代表十里长亭饯别,送亡人上路。

第四五回

陈小云运遇贵人亨

吴雪香祥占男子吉

按齐韵叟随身便服诣李漱芳灵案前恭恭敬敬朝上作了个揖,小赞在旁服侍拈香奠酒,再作一揖,乃退下两步,令苏冠香代拜。冠香承命,拜了四拜。其余诸位自然照样行事。次为高亚白,是姚文君代拜的。文君拜过平身,重复跪下再拜四拜。亚白悄问何故。文君道:“先是代的呀,我自己也应该拜拜她。”亚白微笑。尹痴鸳欲令林翠芬代拜。翠芬不肯,推说:“姐姐还没拜呀。”痴鸳笑道:“倒也不错。”只得令张秀英来代。及林素芬为朱蔼人代拜之后,翠芬就插上去也拜了。以下并不待开口,朱淑人作过揖,周双玉便拜;陶云甫作过揖,覃丽娟便拜。末了挨到陶玉甫,正作揖下去,齐韵叟扬言道:“浣芳尴尬。玉甫只好自己拜。”玉甫听说,正中心怀,揖罢即拜,且拜且祝,不知祝些甚么;祝罢又是一拜,方含泪而起。小赞乃于案头取下一卷,只手展开,系高亚白作的四言押韵祭文,叙述得奇丽哀艳,无限缠绵。小赞跪于案旁,高声朗诵一遍,然后齐韵叟作揖焚库。

礼成祭毕,陶玉甫打闹里挈起李浣芳先自溜去。一行人纷纷然重回右首李浣芳房间。陈小云侧立迎进。怎奈外间钟鼓之声,聒耳得紧,大家没得攀谈。覃丽娟张秀英同词说道:“我们完了呀,请那边去坐罢。”

齐韵叟连说“好极”,却请陈小云一块叙叙。小云嗫嚅不敢。韵叟转挽陶云甫代说,小云始遵命奉陪。临行时又寻起陶玉甫来,差大阿金往后面去寻,不见回覆。齐韵叟攒眉道:“这可真正罢了!”陶云甫忙道:“我去喊。”亲自从房后赶至李秀姐房门首,只见李浣芳独倚门旁,秀姐和玉甫并在房中,对面站立,一行说一行哭。云甫跺脚道:“走了呀!多少人单等你一个人!”秀姐因也催道:“那么二少爷外头去罢,等会再说好了。”玉甫只得跟云甫踅出前边。大家哄然说:“来了来了!”齐韵叟道:“人这可齐啦?”苏冠香道:“还有个浣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