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一卷桃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