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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56)

作者:张爱玲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作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磁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摆一摆一摆。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将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阑干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三期,收入《传奇》增订本。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米晶尧 安徽省无为县人现年五十九岁光绪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

淳于敦凤 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去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应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