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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55)

作者:张爱玲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囡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了不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呢,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治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用生姜片在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前世的冤孽,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父,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袴,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钩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挂拂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扣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仿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痛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