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去内地的消息,我竟没想到是罗潜之看了这篇小说,她对他交代不过去,只好走了。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十分矛盾,那没关系,但是去告诉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当然认为是),那实在使人无法忍受。
其实他们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教她看不入眼。是有这种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养成太强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来以退为进,“防卫成功就是胜利。”抗拒是本能的反应,也是最聪明的。只有绝对没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备。她尽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照应他,一个母性的女弟子。于是爱情乘虚而入——他错会了意,而她因为一直没遇见使她倾心的人,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起来。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会这样,碰见年貌相当的就窘得态度不自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太大的或是有妇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结果对方误会了,自己也终于卷入。这大概是一种妇科病症,男孩似乎没有。
她的婚事来得太突然,像是反激作用,为结婚而结婚。甚至于是赌气,因为我说她老了。——是因为长期痛苦而憔悴。——在大后方,空军是天之骄子,许多女孩子的梦里情人。他对她不会像罗潜之那样。情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果给了潜之——当然即使拖到老,拖到死,大概也不会的,但是可以想像。有了个比较,结婚就像是把自己白扔掉了。
我为了写那么篇东西,破坏了两个人一辈子唯一的爱情——连她可能也是,经过了又一次的打击。
他们不是本来已经不来往了?即使还是断不了,他们不是不懂事的青少年,有权利折磨自己,那种痛苦至少是自愿的,不像这样。
轰炸声远去了。静悄悄的,老山东的太太也没再出现过。做饭炒菜声息毫无,想必孩子们闹饿了都给镇压下去了。
我怕上理发店,并不喜欢理发馆绮丽的镜台,酒吧似的镜子前面一排光艳名贵的玻璃瓶,成叠的新画报杂志,吹风轰轰中的嗡嗡笑语。但是此地的家庭风味又太凄凉了点,目之所及,不是空空落落,就是破破烂烂,还有老山东与他太太控制得很好的面色,都是不便多看,目光略一停留在上面就是不礼貌。在这思想感觉的穷冬里,百无聊赖中才被迫正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后果。“是我错”,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剧名。
我没再到老山东那里去过。
一九八三年补写一九四四年旧作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二期,收入一九八三年六月台北皇冠出版社《惘然记》。
?桂花蒸 阿小悲秋?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炎樱
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了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嘡嘡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咈嗤咈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妈是个黄脸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边挂下细细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干。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阿姨,早!”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定揿过铃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点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黏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着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