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欢的呢?”
她带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的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孩子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
尾声
?
我到老山东那里去烫头发。是我一个表姐告诉我这地方,比理发馆便宜,老山东又特别仔细。旧式衖堂房子,门口没挂招牌,想必是逃税。进门一个小天井,时而有八九岁以下的男孩出没,总有五六个,但是都很安静,一瞥即逝。
石库门房子,堂屋空空的没什么家具,靠门搁着只小煤球炉子。老山东的工作室在厢房,只设一只理发椅;四壁堆着些杂物。连只坐候的椅子都没有,想必同时不会有两个顾客。老山东五十几岁了,身材高大,微黑的长长的同字脸,看得出从前很漂亮。他太太至少比他小二十岁,也很有几分姿色,不过有点像只鸟,圆溜溜的黑眼睛,鸟喙似的小高鼻子,圆滚滚的胸脯,脂粉不施,一身黑,一只白颊黑鸟,光溜溜的鸟类的扁脑勺子,虽然近水楼台,连头发都没烫,是老夫少妻必要的自明心迹?她在堂屋忙出忙进,难得有时候到厢房门口张一张,估计还有多久,配合煮饭的时间。
老山东是真仔细,连介绍我来的表姐都说:“老山东现在更慢了,看他拿两撮子头发比来比去,急死人!”放下两小绺,又另选两小络拎起来比长短,满头这样比对下来,再有耐心也憋得人要想锐叫。忍着不到门口来张望的妻子,终于出现的时候,眼神里也仿佛知道他是因为生意清,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慢工出细活。
怪不得这次来,他招呼的微笑似乎特别短暂。顾客这方面的嗅觉最敏感的,越是冷冷清清,越没人上门,互为因果。
咕咚!咕咚!忽然远远的在闹市里什么地方捶了两下。打在十丈软红尘上,使不出劲来。
老山东侧耳听了听。“轰炸,”他喃喃地说。
我们都微笑,我侧过脸去看窗外,窗外只有一堵小灰砖高墙挡着,墙上是淡蓝的天。
咕咚!这次沉重些,巨大的铁器跌落的声音,但还是坠入厚厚的灰沙里,立即咽没了,但是重得使人心里一沉。
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好容易快天亮了,却是开刀的前夕,病人难免担心会不会活不过这一关。就不炸死,断了水电,势必往内陆逃难,被当地的人刨黄瓜,把钱都逼光了,丢在家里的东西也被趁火打劫的乱民抢光了。像老山东这点器械设备都是带不走的,拖着这么些孩子跑到哪去?但是同时上海人又都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安全感。投鼠忌器,怎么舍得炸烂上海的心脏区?——日本人炸过。那是日本人。
窗外淡蓝的天仿佛有点反光,像罩着个玻璃罩子,未来的城市上空倒扣着的,调节气候,风雨不透的半球形透明屋顶。
咚!咚咚!这两下近得多。
老山东脸上如果有任何反应的话,只是更坚决地埋头工作。我苦于没事做,像坐在牙医生椅子里的人,急于逃避,要想点什么别的。
也许由飞机轰炸联想到飞行员,我忽然想起前些时听见说殷宝滟到内地去了,嫁了个空军,几乎马上又离婚了。
讲这新闻的老同学只微笑着提了这么一声,我也只笑着说“哦?”心里想她倒真听了我的话走了,不禁有点得意。
我不知道她离开了上海。《送花楼会》那篇小说刊出后她就没来过,当然是生气了。
是她要我写的,不过写得那样,伤害了她。本来我不管这些。我总觉得写小说的人太是个绅士淑女,不会好的。但是这篇一写完就知道写得坏,坏到什么地步,等到印出来才看出来,懊悔已经来不及了。见她从此不来了,倒也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