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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12)

作者:张爱玲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有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欢喜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些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揿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的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是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得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的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说些什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个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