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里,她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股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黯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的卑鄙!”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为他想呀!”“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再要见见你们太太。”姚妈愤愤的道:“你再要见太太干吗?你还怕她死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这次发得比哪回都厉害,现在上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么快?”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作势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晦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的回来了。然后又不免有个声音在脑子背后什么地方小声说:“这就等着了。也许等不长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更应当走,赶紧走,她听见了,会马上好些,也许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道:“嗳呀,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宗豫道:“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了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的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然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离开厂里。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一定要离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烦,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长梦多——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狮子大开口,家当都归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着。”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道:“你听爸爸的话总没错的。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横也活不长了。可是为了闹离婚出了岔子,她那个孩子不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握住她的手不放,颤巍巍的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
家茵挣脱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在床上,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你少说点儿罢!你自己做点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给你丢尽了!”虞老先生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家茵道:“宗豫刚才告诉我的。你叫我拿什么脸对他?”虞老先生摇头道:“嗐!真是!男人真没良心!他怎么该对你说这些话呢?他——他怎么说的?”家茵又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便俯身凑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好孩子,别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随便别人怎么对你,爸爸总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气,我总不会丢开你的!”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大的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会,道:“我说的话是好话。你仔细想想罢。”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