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他们父女俩串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嗐!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咬牙切齿的道:“心眼儿真黑!巴结上了老爷,还想骗您这点儿东西!”夏太太道:“不过,姚妈——可怜我只听见说可以不离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当小吗?”姚妈道:“太太,你这么样的好人,她还能不肯吗?”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随她去了!”姚妈道:“我说您还不如自个儿跟她说!她要是当了姨奶奶,她总得伏咱们这儿的规矩。”夏太太道:“也好。你这就叫她上来,我跟她说。”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老师老师,赶明儿叫娘也跟老师念书好不好?”家茵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老师,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老师,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的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了罢?”夏太太酸酸的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么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没有碍你们什么事,这趟回来了他还多嫌我!我现在别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跟了他了,还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跟了他了?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说着,声音一高,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你不信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还要去打官司,还怕人不知道?离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当都给了我,我要这么些钱干什么?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愤然道:“你别这么死呀活的吓唬人!”
夏太太又道:“你横(音‘恒’)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还拿什么掐着他?要不你怎么我回来了还来,横也是愿意跟我见见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家茵道:“我照常来是因为没干什么亏心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我凭什么要听你胡说八道,说上这么些个瞎话?”说着转身便走。
夏太太立即软化,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话,可怜我,心也乱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没跟你说?我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脸色一动,回过头来望着她,带着一丝惶惑。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说错了?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人哒?”夏太太哭道:“是我不会说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说,糊里糊涂的等着,不更要让人说那些废话了吗?”
夏太太放声痛哭,喘成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乱着找药丸,倒开水。
夏太太见家茵只站在一边发怔,一说得出话来,便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活几年呢?你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开点,不呕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让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扎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