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与流苏的家,那样的古中国的碎片,现社会里还是到处有的。就像现在,常常没有自来水,要到水缸里去舀水,凸出小黄龙的深黄水缸里静静映出自己的脸,使你想起多少年来井边打水的女人,打水兼照镜子的情调。我希望《倾城之恋》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与事。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八日、九日上海《力报》,收入《对照记》。
汪宏声记张爱玲书后
中 学时代的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汪宏声先生,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所以从香港回上海来,我见到老同学就问起汪先生的近况,听说他不在上海,没有机会见到,很惆怅。没想到今天在路上遇到钱公侠先生,知道汪先生为《语林》写了一篇文章关于我。我等不及,立刻跟钱先生到印刷所去看清样,终于在黄昏的印刷所里,轰隆轰隆命运性的机器声中,万感交集地写了这几行字。
张爱玲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上海《语林》第一卷第一期,未收集,标题为本书所加。
致力报编者
× ×先生:
谢谢您的信。《力报》由您来编,一定非常精彩。我对于小报向来并没有一般人的偏见。只有中国有小报;只有小报有这种特殊的,得人心的机智风趣,——实在是可珍贵的。我从小就喜欢看小报,看了这些年,更有一种亲切感。从前我写过一篇涉及小报的文字,想不到竟得罪了一些敏感的人。但我也没有去解释,懂得的人自然会懂的。
写稿子我自然也愿意凑凑热闹,可是实在忙不过来了。连我常写的杂志以后也想少写,宁可自己印书。您不要给我送报来,使我太不过意。
很高兴您喜欢我的画。有些实在不成东西,这次我要出的散文集《流言》里有两张比较好点。
此颂
大安
张爱玲
十一月十五日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上海《春秋》第二年第二期,未收集,标题为本书所加。
雨伞下
下 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雨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稀湿。
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收入《流言》。
谈画
我 从前的学校教室里挂着一张《蒙纳·丽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名画。先生说:“注意那女人脸上的奇异的微笑。”的确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丽恍惚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际也滑了开去,使人无缘无故觉得失望。先生告诉我们,画师画这张图的时候曾经费尽心机搜罗了全世界各种罕异可爱的东西放在这女人面前,引她现出这样的笑容。我不喜欢这解释。绿毛龟,木乃伊的脚,机器玩具,倒不见得使人笑这样的笑。使人笑这样的笑,很难罢?可也说不定很容易。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使他显得异常稚气,可爱又可怜,她突然充满了宽容,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荫庇了他的过去与将来,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
《蒙纳·丽萨》的模特儿被考证出来,是个年轻的太太。也许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说的那句聪明的话——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满四岁——就这样笑了起来,但又矜持着,因为画师在替她画像,贵妇人的笑是不作兴露牙齿的。
然而有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人——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记不清了——写了一篇文章关于《蒙纳·丽萨》,却说到鬼灵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鱼藻。看到画,想作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欣赏——可是我憎恶那篇《蒙纳·丽萨》的说明,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先读了说明再去看图画,就不由得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海底的鱼影子。那样的华美的附会,似乎是增多,其实是减少了图画的意义。
国文课本里还读到一篇《画记》,那却是非常简炼,只去计算那些马,几匹站着,几匹卧着。中国画上题的诗词,也只能拿它当做字看,有时候的确字写得好,而且给了画图的结构一种脱略的,有意无意的均衡,成为中国画的特点。然而字句的本身对于图画总没有什么好影响,即使用的是极优美的成句,一经移植在画上,也觉得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