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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64)

作者:张爱玲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新中国报·学艺》,收入一九九四年七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对照记》。

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

《倾 城之恋》,因为是一年前写的,现在看看,看出许多毛病来,但也许不是一般的批评认为是毛病的地方。

《倾城之恋》似乎很普遍的被喜欢,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报仇罢?旧式家庭里地位低的,年青人,寄人篱下的亲族,都觉得流苏的“得意缘”,间接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也高兴,因为向来中国故事里的美女总是二八佳人,二九年华,而流苏已经近三十了。同时,一班少女在范柳原里找到她们的理想丈夫,豪富,聪明,漂亮,外国派。而普通的读者最感到兴趣的恐怕是这一点,书中人还是先奸后娶呢?还是始乱终弃?先结婚,或是始终很斯文,这两个可能性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因为太使人失望。

我并没有怪读者的意思,也不怪故事的取材。我的情节向来是归它自己发展,只有处理方面是由我支配的。男女主角的个性表现得不够。流苏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与阅历。这仿佛需要说明似的。我从她的观点写这故事,而她始终没有彻底懂得柳原的为人,因此我也用不着十分懂得他。现在想起来,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的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禁不起一点摧毁就完结了,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在现代中国实在很普通,倒也不一定是华侨。

写《倾城之恋》,当时的心理我还记得很清楚。除了我所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华美的罗曼斯,对白,颜色,诗意,连“意识”都给预备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艰苦的环境中应有的自觉……

我讨厌这些顾忌,但《倾城之恋》我想还是不坏的,是一个动听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结局的积极性仿佛很可疑,这我在《自己的文章》里试着加以解释了。因为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

编成戏,因为是我第一次的尝试,极力求其平稳,总希望它顺当地演出,能够接近许多人。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九日上海《海报》,收入《对照记》。

罗兰观感

罗 兰排戏,我只看过一次,可是印象很深。第一幕白流苏应当穿一件寒素的蓝布罩袍,罗兰那天恰巧就穿了这么一件,怯怯的身材,红削的腮颊,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风振箫样的声音,完全是流苏,使我吃惊,而且想:当初写《倾城之恋》,其实还可以写得这样一点的……还可以写得那样一点的……

《倾城之恋》的故事我当然是烂熟的;小姐落难,为兄嫂所欺凌,“李三娘”一类的故事,本来就是烂熟的。然而有这么一刹那,我在旁边看着,竟想掉泪。罗兰演得实在好——将来大家一定会哄然赞好的,所以我想,我说好还得赶快说,抢在人家头里。

戏里,阖家出动相亲回来,因为她盖过了她妹子,一个个气烘烘,她挨身而入,低着头、像犯了法似地,悄悄地往里一溜。导演说:“罗兰,不要板着脸。……也不要不板着脸。你知道我的意思……”罗兰问:“得意啊?”果然,还是低着头,掩在人背后奔了进来,可是有一种极难表现的闪烁的昂扬。走到幕后,她夸张地摇头晃脑的一笑,说:“得意!我得意!”众人听着她的话都笑起来了。

流苏的失意得意,始终是下贱难堪的,如同苏青所说:“可怜的女人呀!”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国妇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日本女人有意养成一种低卑的美,像古诗里的“伸腰长跪拜,问客平安不?”温厚光致,有绢画的画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西洋的淑女每每苦于上去了下不来。中国女人则是参差不齐,低中有高,高中见低。逃荒的身边带着女儿,随时可以变钱,而北方一般的好人家,嫁女儿,贴上许多妆奁不算,一点点聘金都不肯收,唯恐人家说一声卖女儿,的确尊贵得很。像流苏这样,似乎是惨跌了,一声喊,跌将下来,划过一道光,把原来与后来的境地都照亮了,怎么样就算高,怎么样就算低,也弄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