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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77)

作者:张爱玲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恢心,听见有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的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了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的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她,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在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看不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了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是就是王子腾夫人和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已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度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回、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撖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撞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睛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间,没有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就,永远是一件身边佩带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 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三)要答复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珍:“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提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