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第一次读到后四十回黛玉穿着“水红绣花袄”,头上插着“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种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绣花小毛皮祆,加上银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百廿回抄本本来没有这一段描写,是夹行添补的。俞平伯分析这抄本,所改与程乙本相同,后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学的图书馆有影印本,我看了,后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涂改,不是誊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旧本只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场面与对白都在这里。
旧本虽简,并不是完全不写服装,只不提黛玉的,过生日也只说她“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宝玉出家后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很受批评,还这样阔气。将旧本与甲乙本一对,“猩猩毡”三字原来是甲本加的。旧本“船头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确是神来之笔,意境很美。袈裟本来都是鲜艳的橙黄或红色。气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简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读《红楼梦》,记得《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中都是大红猩猩毡斗篷,忍不住手痒,加上这三个字。
后四十回旧本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书中所写是满人。第一百六回抄家后,贾政查帐,“再查东省地租,近年交不及祖上一半”。第一百七回贾母问贾政:“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
曹寅《楝亭文钞·东皋草堂记》提及河北“予家受田”地点。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里说:“八旗圈地,多在京东一带……《红楼梦》所写乌进孝行一月零两日……步行或推车进京……动辄旬月,二则厚雪暖化,道路泥泞,三则……曹寅‘荣府’……〔与〕宁府黑山村相去又‘八百多里地’,当更在东……”贾蓉向乌进孝说:“你们山坳海沿子的人”,曹寅的地也“去海不百里”。
曹(兆页)初上任时,奏明曹寅遗产,有田在通州、江南含山县,芜湖。参看后来抄家的报告,恐还不实不尽。
旧本抄家后,同回又有:“贾琏又将地亩暂卖千金,却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势败,也趁此弄鬼,指名借用。……”
甲本这里加上一大段,内有“贾琏……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
“东庄”显指京东,不会远在东三省,却合第五十三回所写,距黑山村八百多里的荣府田庄,交粮可步行上京,宁府有八九个庄子,荣府八个,是两府主要收入。
原续书者既不理会第五十三回,曹家各地的产业他大概也不清楚,只说荣府的田地在东三省,想必是为了点明他们是满人,同时也是以意度之。皇室与八旗的田庄叫庄屯,东北的屯最多。
第三十九回贾母说刘姥姥是“乡屯里的人”,周汝昌发现戚本改“屯”为“村”,俗本也都作“村里人”,显然都不懂这名词。曹雪芹也只用了这一次,底下刘姥姥一直说“我们庄子”、“我们村庄上”。百廿回抄本与其他脂本不同,连唯一的一个“乡屯”都没有,作“乡里的人”,力求通俗,续书却屡用“屯”字。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口口声声“我们屯里”。第一百十九回贾琏见门前停着“几辆屯车”,是乡下来的。
第一百十二回贾母出殡后,贾政回家,“到书房席地坐下”。不知是否满俗,一般似只限在灵前席地坐卧。
宝玉称巧姐为妞妞,又说:“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大妞妞”是否因为根据一个较早的脂本续书,巧姐是凤姐长女?说见赵冈《红楼梦考证拾遗》第一三六页。巧姐、大姐儿姊妹俩后并为一人,故高鹗将后四十回大姐儿悉改巧姐,以致巧姐忽大忽小。
第八十回巧姐患惊风症,旧本也作巧姐,而且有无数“巧姐”,绝非笔误。第一零一回夜啼,被李妈拧了一把,各本均作“大姐儿”,是屡经校改的唯一漏网之鱼。抄本第一零一回不是旧本,但是旧本想必总也是“大姐儿”,否则程本的“大姐儿”从何而来?被拧大哭,凤姐先发脾气,然后慨叹:“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只有一个孩子,而前文作大姐儿,是另有一个长女巧姐。一页之中自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