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就要完了,”剑云放开手继续说。“我不该拿我的琐碎事情来耗费你的时间。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连一个可以听我的倾诉的人也没有。……我想你一定爱她,自然你不会妒忌我。哪个会妒忌像我这样的人呢?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满地结婚。……万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应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坟地上来看我吗?那个时候我在坟里不晓得要怎样地感激你们啊!你答应我吗?”他用恳求的眼光看觉民的脸。
觉民受不住这样的眼光,他避开了。他在剑云说话的时候,常常改变面部的表情,然而他总是闭着口不说话。到了最後,他实在不能再忍耐了,他被同情与怜悯的感情压倒了。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声音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真不晓得应该怎样地感谢你!”感激的眼泪沿着剑云的瘦削的脸颊流下来,在他的谦虚而忧郁的脸上掠过了喜悦的微光。虽然是轻轻的一诺,在他那渺小的生存中也就是绝大的安慰了。
这时候在广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爱。然而对於这个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麽都被剥夺去了的谦虚的人,就只有这轻轻的一诺了。
第二十八章
觉民送走了剑云以後,怀着激动的、痛苦的心情走进了花园,他知道觉慧一定在那里。果然他在湖畔找到了觉慧。
觉慧埋着头在湖滨踱来踱去,有时忽然站住,把平静的水面注意地望了一会,或者长叹一两声,又转过身子大步走着。他并不曾注意到觉民走近了。
“三弟,”觉民走出梅林,唤了一声,便向着觉慧走去。
觉慧抬起头看了觉民一眼便站住了,并不说一句话。
觉民走到觉慧的面前关心地问道:“你的脸色这样难看!你究竟有什麽事?”
觉慧不作声,却又朝前走了。觉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恳切地说:“你的事情我完全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麽办法?……我劝你还是忘记的好。”
“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觉慧愤怒地答道,眼睛里闪着憎恨的光。“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容易忘记的。我站在这儿把水面看了好久。这是她葬身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找出她的痕迹。可是这个平静的水面并不告诉我什麽。真可恨!湖水吞下她的身体以後为什麽还能够这样平静?”他摆脱了觉民的手,把右手捏成拳头要向水面打去。“……然而她并不是一点痕迹也不留就消失了。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见证。我不敢想像她投水以前的心情。然而我一定要想像,因为我是杀死她的凶手。不,不单是我,我们这个家庭,这个社会都是凶手!……”
觉民感动地紧紧捏住觉慧的手,诚恳地说:“三弟,我了解你,我同情你,这些日子我只想到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爱情。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书房里读书,我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出来。我放学早,总是等着你,你放学早也要等我。後来我们进中学,进『外专』也都是一样。在家里我们两个人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帮忙。……这大半年来我为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远多了。……这件事情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不然,我们两个人商量也许会想出一个好办法。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办法,我们从前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觉慧的眼角挂了两颗大的眼泪,他苦笑地说:“二哥,这些我都记得。可是如今太迟了。我想不到她会走这样的路。我的确爱她。可是在我们这样的环境里我同她怎麽能够结婚呢?我也许太自私了,也许是别的东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牺牲了。……现在她死在湖水里,婉儿含着眼泪到冯家去受罪。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想我以後会有安静的日子过吗?……”
觉民的脸上现出悔恨的表情,眼泪从他的罩着金丝眼镜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痛苦地喃喃说:“的确太迟了。”他一面把觉慧的手捏得更紧。
“二哥,你还记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吗?”觉慧用一种充满深沉的怀念与苦恼的声音对觉民说,觉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慧又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多高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儿去找她?……她的声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儿去找呢?她平日总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终於把她抛弃了。我害了她。我的确没有胆量。……我从前责备大哥同你没有胆量,现在我才晓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们是一个父母生的,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我们都没有胆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了,他的心里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倾吐出来,可是他的咽喉被什麽东西堵塞了。他觉得他的心也颤抖起来。他挣脱了觉民的手,接连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觉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疯狂地跟觉民挣扎,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麽。他的脑子里什麽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种激情支配着,在跟一种压迫他的力量斗争。他已经不再记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爱的哥哥了。他的力气这个时候增加了许多,觉民几乎对付不了他,但是最後觉民终於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树旁边。他颓丧地靠着树干,张开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