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完全好了,”剑云勉强笑答道,跟着觉民弟兄走进屋去。他一进屋就在藤椅上坐下,叹了一口气。
“剑云,你为什麽总是这样不快活?”觉民问道。觉慧把书往桌上一掷,就走到床前躺下去,并不跟别人说一句话。
“这人生太悲惨了!”剑云痛苦地摇头说。
觉民忽然想起剑云常常说的“也许是身体弱的缘故罢,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那句话,便带点同情的口气劝道:“剑云,我劝你还是把心胸放开一点,不要只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剑云好像不曾听见觉民的话,只顾说下去,“我无意间到你们这儿来,碰见她上轿,听到她的哭声,看见她挣扎的样子,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这究竟是一个人啊!为什麽人家把她当作东西一样送给这个那个?……”
“你说鸣凤的事情吗?”觉民感动地说。
“鸣凤?”剑云抬头看了觉民一眼,怨愤地说,“我说的是婉儿,轿子刚刚出去,你们没有碰见吗?”
“婉儿?那麽鸣凤没有嫁?”觉慧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惊喜地问道。
“鸣凤……”剑云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住了,把他的茫然的眼光望着觉慧,然後低声说:“她……她投湖自尽了。”
“怎麽?鸣凤自尽了?”觉慧恐怖地站起来,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他在屋子里大步踱来踱去。
“他们这样说。她的屍首已经抬出去了。我也没有看见。……”
“啊,我明白了。鸣凤自尽了,所以爷爷用婉儿代替。横竖在爷爷的眼睛里,丫头都不是人,可以由他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看不出鸣凤倒是一个烈性的女子,她倒做出这样的事情!”觉民半愤怒半惋惜地说。
“可是这样一来就该婉儿倒楣了,”剑云接着说,“看见她挣扎的样子,不论哪个人也会流眼泪。我想她也许会走鸣凤的路……”
“想不到爷爷这样狠心!一个死了,还要把另一个送出去。人家好好的女儿,为什麽要这样地摧残?”觉民愤怒地说。
“告诉我,鸣凤是怎样自杀的!”这些时候阴沉着脸不说话的觉慧忽然走到剑云身边,抓住他的一只膀子疯狂地摇着,说了上面的话。
剑云惊愕地看了觉慧一眼,不明白觉慧为什麽这样激动,但是他依旧用他的感伤的调子答道:“我不晓得,恐怕就没有人晓得。据说是老赵在湖里看见了她的屍首,找人把她捞起来,抬出去,就完了。……这人生,这世界……太悲惨了。”
觉慧眈眈地望着剑云的带病容的瘦脸。忽然他粗暴地放开剑云的膀子,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留下剑云和觉民在屋里。
“觉慧有什麽事情?”剑云悄然地问觉民。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觉民点头自语道。
“你明白了,我倒不明白!”剑云说着便把头埋下去。他永远是那麽小心,那麽谦逊。
“你还看不出来这也是爱字在作怪吗?”觉民愤怒地大声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屋里是难堪的静寂,窗外偶尔响起脚步声,好像脚踏在人的心上一般。
又过了一些时候,剑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他的茫然的眼光,把屋子的四周望了一下,喃喃地自语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觉民站起来,大步在屋里走了一阵,忽然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把眼光送到剑云的脸上。两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他们在眼光里表示了一些阴郁的思想。剑云又把头埋下去。
“都是为了爱,”觉民苦恼地说。“三弟跟鸣凤的事我现在明白了。我以前就有些疑心。……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我真想不到鸣凤的性子这样烈!……可惜得很!如果她生在有钱人家……”觉民似乎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现出挣扎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又用激动的声音说:“都是那个爱字。……大哥近来瘦多了,他这几天很忧郁。……这不也是为了爱吗?……爱,我想爱应该给人带来幸福,但是为什麽却带来这麽多的苦恼?……”他的声音颤抖着,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事情,他差不多要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在他的眼前隐约地出现了将来的暗影。他的大哥的一生就是他的一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