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愤太大了。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公道的事情。我常常被逼迫着目睹一些可爱的生命怎样任人摧残以至临到那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爱怜而苦恼,同时又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我不忍掘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里面不知道埋葬了若干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我的积愤,我对於不合理的制度的积愤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倾吐出来。我写了《家》,我倘使真把这本小说作为武器,我也是有权利的。
希望的火花有时也微微地照亮了我们家庭里的暗夜。琴出现了。不,这只能说是琴的影子。便是琴,也不能算是健全的女性。何况我们所看见的只是琴的影子。我们自然不能够存着奢望。我知道我们那样的家庭里根本就产生不出一个健全的性格。但是那个人,她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张蕴华(琴的全名),她或许还有更大的成就。然而环境薄待了她,使她重落在陈旧的观念里,任她那一点点的锋芒被时间磨洗乾净。到後来,一个类似惜春(《红楼梦》里的人物)的那样的结局就像一个狭的笼似地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
如果你愿意说这是罪孽,那麽你应该明白这是谁的罪过。什麽东西害了你,也就是什麽东西害了她。你们两个原都是有着光明的前途的人。
然而我依旧寄了一线的希望在琴的身上。也许真如琴所说,另一个女性许倩如比她“强得多”。但是在《家》里面我们却只看见影子的晃动,她(许倩如)并没有把脸完全露出来。
我只愿琴将来不使我们失望。在《家》中我已经看见希望的火花了。
──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
──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
──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⑤
琴已经发出这样的疑问了。她不平地叫起来。她的呼声得到了她同代的姊妹们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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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见《家》第二十五章。
关於《家》我已经写了这许多话。这样地反覆剖白,也许可以解除你和别的许多人对这部作品的误解。我也不想再说什麽了。《家》我已经读过了五遍。这次我重读我五六年前写成的小说,我还有耐心把它从头到尾修改了一次。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笑,我又想哭,我有悲愤,我也有喜悦。但是我现在才知道一件事情:
青春毕竟是美丽的东西。
不错,我会牢牢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那麽就让它作为我的鼓舞的泉源吧。
一九三七年二月
附录三:和读者谈《家》
有许多小说家喜欢把要对读者讲的话完全放在作品里面,但也有一些人愿意在作品以外发表意见。我大概属於後者。在我的每一部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集中都有我自己写的“序”或“跋”。有些偏爱我的读者并不讨厌我的唠叨。有些关心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的人甚至好心地写信来探询他们的下落。就拿这部我在二十六年前写的《家》来说吧,今天还有读者来信要我介绍他们跟书中人通信,他们要知道书中人能够活到现在,看见新中国的光明才放心。二十六年来读者们常常来信指出书中的觉慧就是作者,我反覆解释都没有用,昨天我还接到这样的来信。主要的原因是读者们希望这个人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同享今天的幸福。
读者的好心使我感动,但也使我痛苦。我并不为觉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觉慧”活到现在,而且热情地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工作。然而觉新不能见到今天的阳光,不能使他的年轻的生命发出一点点光和热,却是一件使我非常痛心的事。觉新不仅是书中人,他还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写《家》,刚写到第六章,报告他自杀的电报就来了。你可以想像到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完这本小说的。
我很早就声明过,我不是一个冷静的作者,我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我也说过:“书中人物都是我所爱过和我所恨过的。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的确,我写《家》的时候,我彷佛在跟一些人一同受苦,一同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我好像在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我又看见了过去使我的心灵激动的一切。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以至於得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由於爱怜而痛苦,但同时它又充满憎恨和诅咒。我有过觉慧在他的死去的表姐(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一直到我在一九三一年年底写完了《家》,我对於不合理的封建大家庭制度的愤恨才有机会倾吐出来。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写的一篇《代序》中大胆地说:“我要向这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accuse《我控诉》。”我还说,封建大家庭制度必然崩溃的这个信念鼓舞我写出这部封建大家庭的历史,写出这个正在崩溃中的地主阶级的封建大家庭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叫做《激流三部曲》,《家》之後还有两个续篇:《春》和《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