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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37)

作者: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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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关於剑云的结局,在《家》的初版里有这麽一句话:“……我知道他患着眼重的肺病,恐怕活不到多久了”(第四十章)。现在我把它改作了“他身体不好,应该好好地将息”。

然而得着这个不公平的命运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後的一个。做了这个命运的牺牲者的,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我们所认识的,和那更多的我们所不认识的。这样地受摧残的尽是些可爱的、有为的、年轻的生命。我爱惜他们,为了他们,我也应当反抗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後终於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屍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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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见短篇小说《在门槛上》。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道它们是多麽真实。只有最後的一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是的,“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

然而单说愤怒和留恋是不够的。我还要提说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念。自然先有认识而後有信念。旧家庭是渐渐地沉落在灭亡的命运里面了。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溃的路上走。这是必然的趋势,是被经济关系和社会环境决定了的。这便是我的信念(这个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过这样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气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accuse(我控诉)③。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它还会捕获更多的“食物”: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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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我控诉》是法国小说家左拉(一八四○─一九○二)的一篇杂文的题目。

所以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

写《家》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孕育了三年。後来得到一个机会我便写下了它的头两章,以後又接着写下去。我刚写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坚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感到我应尽的责任。

我当初刚起了写《家》的念头,我曾把小说的结构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庞,然後又接连地出现了许多我所不能够忘记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在那里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并不要写我的家庭,我并不要把我所认识的人与进我的小说里面。我更不愿意把小说作为报复的武器来攻击私人。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这也是你所知道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後地要在我的笔下出现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我大哥的面庞。这和我的本意相违。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踌躇。有一次我在给我大哥的信里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我说,我恐怕会把他写进小说里面(也许是说我要为他写一部小说,现在记不清楚了),我又说到那种种的顾虑和困难。他的回信的内容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鼓舞我写这部小说,他并且劝我不妨“以我家人物为主人公”。他还说:“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後我就想写一部这样的书。但是我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把它写成吧。──”我知道他的话是从他的深心里吐出来的。我感激他的鼓励。但是我并不想照他的话做去。我不要单给我们的家族写一部特殊的历史。我所要写的应该是一般的封建大家庭的历史。这里面的主人公应该是我们在那些家庭里常常见到的。我要写这种家庭怎样必然地走上崩溃的路,走到它自己亲手掘成的墓穴。我要写包含在那里面的倾轧、斗争和悲剧。我要写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而终於不免灭亡。我最後还要写一个旧礼教的叛徒,一个幼稚然而大胆的叛徒。我要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给我们带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在那个旧家庭里面我们是闷得透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