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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34)

作者:巴金

“你的铺盖卷我给你打开了,你看我已经把被褥给你铺好了。──这包东西是我同惠如弟兄送你的点心、饼乾,给你在路上吃的,”黄存仁一一指点着说。觉慧只是点头。

“路上一切事情,有汪先生照料,你自己不要管。他送你到重庆。以後的行程就更容易了。到了重庆以後不要忘记去找我的堂兄,他可以给你帮忙,”黄存仁非常周到地说。

隔壁一只船是一个官僚包了的,船上有护兵,岸上有不少的送行者。这时候岸上放起了鞭炮,船快要开了。

“觉慧,不要忘记多写信,多写文章来啊!”张惠如走进舱来,拍着觉慧的肩膀说。

“你们也要多写信来才行,”觉慧笑着回答。

“你们三位可以上去了,船要开了,”汪先生走进舱里来说,他已经跟他的送行者告了别了。

於是觉慧又跟张惠如、黄存仁两人握了手,陪着他们走到船头。

“二哥,”觉慧知道他跟觉民快要分别了,便紧紧地握着觉民的手,亲热地对觉民说,“再见吧。以後你有空,要多跟存仁、惠如他们来往。将来万一有事情,他们也可以给你帮忙。”他又对黄存仁和张惠如说:“希望你们以後看待我哥哥就像看待我一样。你们会了解他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自然,何用你说,我跟觉民已经很熟了。我想他一定愿意参加我们报社的工作,”黄存仁亲切地、鼓舞地说。

“二哥,你答应吧,”觉慧看见觉民还在迟疑,便劝道。“觉民,来吧,我们欢迎你,”张惠如热情地向觉民伸出手去。

“好,我答应了,”觉民下了决心说,便也伸出手去握住张惠如的手,又跟黄存仁握了手。过後他依恋地问觉慧道:

“三弟,你还有什麽话吗?我要上岸去了。”

“没有了,”觉慧答道,接着他又换了语调说:“还有一件事,你以後见到剑云,请你跟他说一声,我问他好。我来不及去看他。他身体不好,应该好好地将息。”

“好,我一定跟他说。你还有别的话吗?”觉民凄然地说。

“还有黄妈,我真有点舍不得她。你要好好地待她啊。”

“我晓得,你还有什麽话吗?”

“琴姐……”觉慧说了这两个字又止住,马上换了坚决的语调说:“没有了,”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们两个早点到上海来。”

“你路上要好生保重啊,”觉民说罢,便跟着张惠如、黄存仁两人上岸去了。

他们立在岸上,他立在船头。他跟他们对望着,彼此不住地挥手。

船开始动了。它慢慢地从岸边退去。它在转弯。岸上的人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觉慧立在船头,眼睛里还留着他们的影子,彷佛他们还在向他招手。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他们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们,他的哥哥和他的两个朋友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先前的一切彷佛是一场梦。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所触到的,只是一片清莹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树影。三个舟子在那里一面摇橹,一面唱山歌。

一种新的感情渐渐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离开家了。他的眼前是连接不断的绿水。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会把他载到一个未知的大城市去。在那里新的一切正在生长。那里有一个新的运动,有广大的群众,还有他的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热情的年轻朋友。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没有时间去悲惜被他抛在後面的过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後一次把眼睛掉向後面看,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仍旧回过头去看永远向前流去没有一刻停留的绿水了。

後记

《家》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家》之前发表的《灭亡》只是一个中篇)。它是在一九三一年作为《激流三部曲》之一写成的。所以最初发表的时候用了《激流》的名字。我写这本小说花去的时间并不多。然而要是没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家》里面不一定就有我自己,可是书中那些人物却都是我所爱过的和我所恨过的。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我写《家》的时候我彷佛在跟一些人一块儿受苦,跟一些人一块儿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些惨痛的回忆到现在还是异常鲜明。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被逼着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以至於得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为爱怜而痛苦,但同时它又充满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一直到我写了《家》,我的“积愤”,我对於一个不合理制度的“积愤”才有机会吐露出来。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写的一篇“代序”里大胆地说:“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