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觉新果然来得很早,而且带了海臣同来。淑华如约搬来了。淑英也来了,不过她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不能够搬到城外来住。後来琴也来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又有了短时间的欢乐,有了笑声,还有别的。
然而在欢笑中光阴过得比平常更快,分别的时刻终於又到了。临行时海臣忽然哭起来不肯回去,说是要跟着妈妈留在这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说了许多话安慰他,骗他,才使他转啼为笑,答应好好地跟着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觉新送到门口。“你明天还是早点来罢,”她说着,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他们喊了泥水匠来给爷爷修假坟,要我监工,”他忧郁地说。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泪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说:“我明天会想法来看你,我一定来。珏,你怎麽这样容易伤心?你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再有什麽病痛,你叫我……”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麽缘故这样容易伤心,”瑞珏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抱歉似地说,眼睛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只手还在摩抚海臣的脸颊。“每天你回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害怕。”她说了又用手去揉眼睛。
“有什麽害怕呢?我们隔得这麽近,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现在又有三妹在这儿陪你,”觉新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庙吗?”她忽然指着右边不远处突出的屋顶问道,“听说梅表妹的灵柩就停在那儿。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觉新随着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忙掉开头,一个可怕的思想开始咬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时候有人要把她夺去一般。“珏,你不要去!”他重复地说了两遍,用的是那样的一种声音,使得瑞珏许久都不能够忘记,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麽这样坚持地不要她到那里去。
他不再等她说什麽,猝然放开她的手,再说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唤了两声“妈妈”,然後大步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放在肩上。海臣还在轿里唤“妈妈”,他却默默地吞眼泪。
觉新回到家里,还不曾走进灵堂,就看见陈姨太从那里出来。
“大少爷,少奶奶还好吗?”她带笑地问。
“还好,难为你问,”觉新勉强装出笑脸来回答。
“快生产了吧?”
“恐怕还有几天。”
“那麽,还不要紧。不过大少爷,请你记住,你不能进月房①罗,”陈姨太忽然收起笑容正经地对觉新说,说完就带着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气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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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月房:即产妇的卧房。
这样的话觉新已经听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这种情形里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了它出来,他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呆呆地望着陈姨太的背影。他手里牵着的海臣在旁边仰起头唤“爹爹”,他也没有听见。
第三十七章
四天後,觉新照常到瑞珏的新居去,这一天因为家里有事情他去得比往日迟一点,到了那里已经是午後三点多钟了。
他走进院子,叫了一声“珏”,连忙向她的房间走去。他刚把一只脚放进门槛,便给人拦住了。肥胖的张嫂带着庄严的表情站在房门口,拦住他,不要他进去。她说:“大少爷,你进来不得!”她再没有第二句话。然而他已经懂得了。
他毫不反抗地缩回了那只脚,怅惘地在中间房里立了半晌。他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就走到外面去了。接着砰的一声瑞珏的房门关上了。里面有脚步声,有陌生的女音在低声说话。
他立在窗下,望着小天井里的青草和野花出神。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是愤怒或是满足,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觉得好像样样都有。几年以前他也曾有过跟这略略相似的感觉,但也只是略略相似而已,实际上却差了许多。他还记得在几年前,当他处在好像跟这相似而实际却跟这不同的情景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着感动的心情,流下喜悦的眼泪感谢她,照料她。他为她的挣扎而感到痛苦,他又为她给他带来的礼物而感到喜悦。他在旁边看见她经历了那一切而达到最後的胜利,他的心情也由紧张变到宽松,由痛苦变到喜悦。他看见了那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他怎样从接生婆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带着感激与爱怜去吻那张红红的小脸,在心里宣誓要爱那个婴儿,要为婴儿牺牲一切,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那个初生孩子的身上了。他又走到妻的床前,看着妻的苍白的、疲倦的脸,摩抚她的一只手,低声问到她的健康,又从眼光里说出许多不能给别人听见的充满着感激与热爱的话。同样她也用得意与热爱的眼光看他,又看那个婴儿,又用感激的声音对他说:“我现在很好。你看,他不可爱吗?快给他起一个名字。”她的脸上是怎样地闪耀着喜悦的光辉,那种第一次做母亲的人的喜悦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