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231)

财主的女儿们(231)

作者:路翎

冷风吹扑着。等船的人们,沉默而困顿,倚在箱笼上或坐在各种堆积物上。卖零食的小贩们底灯火在各处闪耀。多量的电灯在左近的楼房和江边的囤船上辉煌着。沿着江边,停泊着各样的船只,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着灯火。马达在被映照得异常明亮的水面上所发出的节奏的、顽强的颤动声,给予一种漂泊的感觉,使蒋纯祖感到甜蜜的凄凉。於是他就静静地跳过朱谷良和石华贵底毁灭,想起往昔的那些事来。他想到去年过年的时候和前年过年的时候,想到在爆竹底烟气和朦胧的灯火里,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飘落的雪花--。他是静静地跳过了旷野中的毁灭,因为那无论怎样悲哀,无论怎样凄凉,由於那些苦闷的流血和冲突,并由於他在那中间害怕悲哀的缘故,他,蒋纯祖,不能从它取得甜美的、凄凉的、光明的养料。他是回到了故乡;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华贵了。

蒋纯祖注意到,在寂静的江面上,一只小的木船从一只大货轮底暗影里漂了出来,在光亮的水面上无声地滑行,而到达江岸。这只木船底流走,和它里面的惨澹的灯火,是使蒋纯祖底眼睛得到一种娱乐。他注意到有一个徒手的、样子很困顿的军人走了下来,其次,两个兵士担着一架舁床走了下来。然後又是一架。那个军人,绕过那些堆积物和那些等船的人们,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走在前面。那两个躺在舁床上的人,覆着军毯,好像睡着了,或者死去了。於是蒋纯祖明白,为什麽在那个徒手的军人底脸上会有厌恶的表情。「又是两个生命为民族牺牲了!他们是怎样的人呢?」蒋纯祖敬畏地想。

蒋纯祖,在敬畏里面,紧张地凝视这两个负伤者,注意到,前面那一个,是在痛苦中昏迷地皱着脸,後一个却睁着眼睛;照在灯光里,这眼睛有着特殊的光亮;并且,在这个人底有须的、苍白的脸上,有着宁静的、淡漠的表情。蒋纯祖迅速地站了起来,认出这个负伤者是汪卓伦。蒋纯祖激动地叫唤了一声,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床,把它拦住了。汪卓伦没有看到他。那个徒手的军人,走下两级台阶,厌恶而怀疑地看着他。

「姐夫!姐夫!」蒋纯祖喊。那个徒手的军官皱眉,并且下颔打颤。

「同志,很危险,不能耽误!」他严厉地说。同时吩咐兵士们继续抬动。

蒋纯祖迷茫地站了一下,很多人看着他。然後他追着跑上去,和汪卓伦底舁床并排行走。他不再喊叫,但注视着汪卓伦,希望他认识。舁床在石级上倾斜,汪卓伦以淡漠的眼光看到了这个喘着的、瘦削而狼狈的年轻人。从他底眼光底变化和他底乾枯的嘴唇的颤动,蒋纯祖明白已被认识。蒋纯祖叫了一声。

※※※

汪卓伦,左胸为弹片所伤,伤势极重,但宁静而清醒。他是在八月下旬被任命为一艘陈旧的江防舰底代理舰长,奉命到江阴的。作了献身,寻求一种最简单的、直趋目标的生活的汪卓伦,认为在战争里可以找到这样的生活,但在江阴的三个月里,明白了战争所包含的人事底可悲的混乱和复杂,明白了,在战争里,和在平常的生活里一样,必需曲曲折折地,才能达到目标。那个鲜明的目标,是逐渐朦胧,他,失去了蒋淑华,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一切的,没有能达到最後的这个辉煌的目标,迷失在调动、纷争、计划底改变和命令底互相冲突所造成的迷茫中了。

那个目标,是依稀看得见,汪卓伦就做了判断。在他底舰上,那些和他一样无经验、并且和他一样希望直趋目标的兵士们,虽然同样堕入这种迷茫中,却保留着高涨的士气。这种单纯的忍耐,这种顽强的信心,发生在中国底这个顽劣的舰上,给这个被世界所嘲笑的舰队以一种内在的庄严,是他,汪卓伦底安慰和喜悦。汪卓伦,在人间过於严肃、过於虚心地寻求,就从兵士们底这种忍耐和意志里看出最高又最深的人生哲学来。在这些调动、这些困难而又可笑的处境中,兵士们常常快乐地嘲笑,使汪卓伦深深地感动。汪卓伦记得,他是最不善於处理人事的、但在这个舰上,他只虚心而决断地尽了很小的力量,一切便和谐起来。他是得到了家长底位置,而宝贵这个位置;他是认识了舰上的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这种严肃而温和的关系,在各种艰苦的勤务中照耀着,使汪卓伦想到,在中国,普遍的法治既然如此不可能,从小的范围开始的、以人类彼此间的理解和爱心为基础的、温和的理智的治理,是最适当的。汪卓伦,在这些服役中,是吃了僵硬的法令底苦,因此严肃地想到中国将从哪里着手改革。他异常懊悔以前没有能懂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