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说:“韩伯老了,过不了几天了,让我们也过几十年穷日子吗?”
韩文举说:“没良心的东西,这日子还穷吗?我们当年下船到荆紫关那阵──”
金狗就说:“我知道,你那钱全丢给荆紫关木楼上的白脸脸了。你何苦哩,落得现在没个婶娘给你暖脚!”
韩文举并不恼,偏过头看船下的水,水活活地流,一个漩涡套一个漩涡的,想起当年的生活,还想起那个大奶子白脸脸,就呵呵地笑。
一抬头,岸上走来一个女子,轻手软腿的。太阳正照在她的脸上,金狗觉得天上的太阳已不存在,那脸是一盘肉太阳,这太阳有鼻子眼睛的让人亲近。韩文举就嚷:“小水,快来帮伯骂金狗,这坏狗张嘴咬人哩!”
小水上了船,将饭罐给伯揭了,是白菜豆腐面,一青二白的,果然说:“金狗叔还当过兵,欺负老人?!”
金狗只是嘿嘿笑,看着小水替伯渡船,一双白细细的手攀着河上的铁丝拉,手腕子上一双镯子就叮叮作响。说道:“小水,白石寨的女子都戴手表,你还戴那镯子!”
小水说:“金狗叔嫌我落後,金狗叔给侄女买一块表来!”
说罢,自个就轻轻笑了。
金狗是逗着小水说出“金狗叔”这三个字的,小水一口一个金狗叔,金狗心里也受活得要笑。小水爹出生的时候,正在“犯月”,小水的奶让人卜卦,说是要一生平安,必认乾亲。认亲的风俗是出世的第二天,一早,抱婴儿出门,第一个逢上谁谁就是乾爹乾娘。恰这日金狗爹四岁,清早出门撵一只狗跑,迎面碰上了韩家认亲的人,金狗爹就一生做了小水爹的乾爹。小水爹娘死得早,晚一辈里,小水还得叫金狗是叔。金狗是巴儿狗站在粪堆上,看好充了个高便宜。
船到对岸,金狗跳下船。小水睁着一对毛毛眼问:“金狗叔,你这往哪里去?”
金狗看见他正站在她那眼珠里,说:“去白石寨,要我捎买什麽东西?”
小水从手腕上卸下镯子,说:“你去找着寨城南街我外爷,让他送镯子到小炉匠那儿给我洗洗。你告知他老人家,过了半月,我去给他拆洗棉衣呀!”
金狗说:“还有啥?”
小水说:“没啦。”
眼一眨,金狗看不见那个小小的他了,手里的一对银镯子,沉甸甸地下坠。小水又笑了笑,抬身回坐到船上去。金狗低头看着那一双脚,脚蹼很高,玲珑如是小兽蹄儿,不卒看的却是那一双白布面圆口鞋。
韩文举却把船从此岸摆到彼岸去了。
第二章
小水的白鞋,是给小男人穿的。
爹娘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韩文举过活。韩文举能说会道,但性情敏感而胆怯,四十岁前浮浮浪浪错过了几次娶老婆的良机,四十岁後有机会娶老婆了,却没了收拾老婆的力气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辈子。他爱小水,爱酒,爱船,也爱在船上和来回搭渡的妇女取乐,说谑话。他是靠嘴受活的,这嘴里的话就常常说得出格,失了老年人的规矩,於别人,妇女早泼口大骂了,但韩文举失规矩妇人还乐。小水有这样一个伯伯,什麽都觉好,就是嫌他浪荡惯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说话便几天几夜不回家。因此小水从小成熟,像一匹马,没有调就驾辕拉车了。七岁上搭凳子在案上擀面,擀得薄纸一张,伯伯端着一窝丝一碗,高挑着在渡口上吸,没有人不企羡的。别人一夸小水,韩文举就张狂,邀了人家来喝酒,他又见酒便醉,反害得小水三更半夜打灯笼到酒场接扶他。金狗当兵那年,夜里穿着新军装到韩家话别,韩文举又拿了酒来喝,金狗没喝醉,他却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头重脚轻,让小水欣赏他的军装,说:“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几年不回来,你给叔再擀两碗长条面吃吧!”
小水说:“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参燕窝什麽吃不得,还看得上面条子?”
金狗说:“吃了你的长条面,叔走到天尽头,就会想起你!”
小水说:“你还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游川了!”
金狗说:“金狗不是没心狼!”
小水偏说:“我就不擀!”
话是这般说,却去舀面调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软软的,筋,却真的没给金狗吃长条子面,一颗一颗包了一罗底饺子,竟也在一颗饺子里包上一枚硬币。说:“出远门不能吃长面,长面拉魂,会走得心不宁哩。吃饺子,囫囵囵的保你出外周全,将来真干出事来也好和人家田家巩家的娃们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