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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23)

作者:贾平凹

众人并没有被和尚的说教所动,但他带来的消息却使大家顿时怔住,韩文举第一个就害怕起来。韩文举害怕的不是粮食涨价,他能吃得了多少?他和小水都是劳力,上不养老,下不供小,粮食再紧张,少得了他一张嘴吃的?韩文举害怕地一收,集体经营,那仙游川又是田家管理,那田中正真的要报复了!心里不悦,要和尚爻测,说:“和尚,你虽教我《六十四卦金钱课》,但毕竟道行不深,人都传说你有一本《透天机》,上面从三皇五帝到下一辈人的下一辈人朝代,分分明明记载着。你查查,是不是朝代有动?夜里看天星有变化吗?你不是说今年风调雨顺,必是国泰民安,怎麽又起这股风?”

和尚没有《透天机》,夜里观星斗变化,也只是晓得翌日风雨阴晴,即使一张嘴再能说,说到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和尚的嘴就只剩下能吃饭。“夜里起来看过天象,好像有变,好像又不变──天下这事如同州河的风雨一样,说不定的。合合分分,分分合合,不停地变变也好──”

韩文举说:“好个屁!怎麽能变?再变人心就不信了,地刚刚种得肥过来,农民有了一口饭吃!”

和尚说:“这真要问问神了,扶扶乩。”

福运说:“和尚,我不大信那个!”

韩文举说:“福运,你胡说!神你也不信?”

福运说:“要说神力无边,为什麽『文革』中毛主席一声令下,神庙要砸,一夜砸个稀巴烂呢?”

和尚说:“青青翠竹,尽是洁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佛祖提倡直指人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毛主席是至人之生,同人者形,出人者智,父乾母坤,独肖元气,他也是神嘛。毛主席的神大,他管着百神啊!”

和尚说罢,也觉似乎太玄,不能以理服人,寒暄数句,起身回不静岗寺里去了。韩文举情绪颇不高,酒喝完了,也懒得到舱里再取。众人闷坐了一阵,索然无味,又没有瞌睡,不愿回去到家里炕上喂蚊子血肉,总不肯走。韩文举就自我安慰地笑一下,说:“不说了,说说别的。谁听过州河里鬼成仙的故事吗?”众人说:“没听过。”韩文举经多见广,常在渡口上叙说人妖夫妻,老鼠结亲之类故事,将土地未分前饲养室里的『天方夜谭』移至了这只船上。今夜凉快,莫让和尚的话坏了情绪,负了大好时光,听听鬼怪之事倒令人心里坦然。

韩文举一说起这些,极易进入境界,将烦恼忘却个殆尽:“早年,白石寨是有个道观的,观里每晚要寄宿一个州河鬼。一日,鬼对道长说:『今天有一男人要从渡口过河,阎王命我拉他做替死鬼。』道长不信。第二天果然见有一男人从此过河,刚到河心便沉没了,但不久又冒了上来。晚上道长就问鬼:『你不是拉他做替身吗?』鬼说:『那男人有八十岁的老母,儿子死了,老母也就没法活了,我已是鬼了,姑且再做几年鬼吧。』过了一年,鬼又对道长说:『明日有一妇人过河,阎王命我拉她做替身。』第二天,又果然有一妇人过河,刚到河心便淹没了,但不一会儿又冒了出来。晚上道长便问原因,鬼说:『那妇人有个半岁的孩子,她死了,孩子就不得活了。我已经做了鬼,还是再做鬼吧。』又过了一年,鬼突然问道长:『你修道了六十多年,都悟出了些什麽?』道长说:『流水遇土必浊,人要崇高,莫究人世烦恼。』鬼摇头。道长便问:『那麽,你做鬼十年,悟出了些什麽?』鬼说:『一个人变成鬼,该是他反省的机会,我反省了十年,知道了人为什麽怕鬼。大凡是鬼,在世间有害无益。道长,你说呢?』这道长低头半天没有说话。鬼又说:『你愿意为人间做点好事吗?五年之後,白石寨将有瘟疫流行,巫岭上的草木都是药,你随便采上一些就可以给百姓治病。到了那里,或许你还能见到我。』说完,鬼便消失了。五年後,白石寨果然瘟疫流行,百姓灾难深重。道长想起溺死鬼的话,上了巫岭采药为百姓治好了病。百姓对道长感恩戴德,称他『神医道长』。道长深受感动,便去巫岭寻找那鬼,找了多天没找到。一日正要下山,忽听背後有人喊他,回头看时,土地庙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五年前那个溺死鬼,只是穿着打扮像个神仙。”

韩文举讲完,众人皆觉得有趣,於鬼不惧怕,倒可亲可爱。韩文举就又说:“鬼是不用怕的,我一个人在船上,夜里也常有鬼来,它来它的,我睡我的,百无禁忌!大前日晚,天半阴半晴,没有出月亮,好像又有月光。我要拉屎,嫌离渡口近了,风把臭气吹来,就到河边下滩去拉。走到那片石滩边,看见一双花鞋齐齐摆在一块石头上。心想,谁家女人将鞋丢在这里了,踢一脚,把鞋踢下石头,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去远处将屎拉了回来,却见那鞋又齐齐地摆在石头上。看四周,并没一个人影,我知道这是鬼捉弄我玩的,偏不吱声,回来倒头就睡了。到了後半夜醒来,看见岸上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一个人从村里走来,却是田中正书记。我问:『刚才过去的是谁家媳妇?』田书记说:『没人呀!』我说:『这又是鬼了!』田书记倒吓得变脸失色,直在船上坐到天亮才到乡政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