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浮躁(26)

浮躁(26)

作者:贾平凹

田一申严肃了脸面说:“老韩,我告诉你,你那臭嘴真要检点些才是!好多人反映说,你在渡口上散布许多不利形势的话。你说过现在的政策要变了这类谣言吗?”

韩文举立即老实了,说:“这话我说过的。”

田一申说:“这是什麽意思?你对目前政府的政策不满吗?要搅乱人心吗?是你制造出来的,还是贩卖别人的?”

韩文举想说出这话是从和尚那儿听来的,但他不想牵涉了外人。说:“坐船的人说的,我真忘了那人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他是穿了个蓝褂的。”

田一申说:“你这个老鬼头!要是在前几年,你就吃不了兜上了!”

韩文举陡然心境阴沉,看着田一申扶着翠翠上了那只船,开拔下行,他锐声地说:“田队长呀,你以为我是盼政策变吗?我打听这消息,提说这消息,全是害怕政策有变啊!”

田一申却再不理他,船慢慢在河心漂远,最後变为一点,於天和水的交界处忽地消失了。韩文举霜打了一般地立在渡船上,突然间,却十分兴奋。想:田一申的话不是说明这政策不会变吗?哼,只要这政策不变,你田一申当队长,管得了河运队的船,却管不得我韩文举的渡船!田中正也管不住的!!

韩文举心里高兴起来,就立在渡口狼一样吼着喊福运。但福运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不来陪他说话,也不来喝酒。韩文举自个喝了几盅,总觉得无人交流,喝得也没了滋味,看看天色向晚,渡口上已无搭渡之人,便将船泊在那里,进村去找福运,才知道福运又让田中正的嫂子叫去深翻一块菜地了。老汉惆怅半日,忽想起金狗,直脚往不静岗去。

金狗这半年来,越发对韩文举殷勤,韩文举也越来越服起了金狗。这小子,在岸上倒还罢了,一到水上撑木排,就是忘乎一切的亡命徒,韩文举觉得自己年轻时闯州河也没这麽个帅劲!这期间,每次放排归来,金狗就要到渡船上和他坐坐,差不多要掏出一瓶好酒给他,说:“这是小水捎给你的!”韩文举就要夸说小水一通,然後将酒瓶打开,两人共享,有几次喝醉了,流着泪说:“我这小水待我这般好,我对不起侄女呀!论人才,论品德,论性情,我的小水是活该有福的人,可她偏偏命苦,无缘无故地做了寡!”遇到这阵,金狗也伤心落泪,百般劝慰,一直待到韩文举醉沉睡定方回家去,往後更是孝敬韩文举如孝敬矮子画匠一样。小水捎来的酒还是不断,韩文举就写了一封信让金狗捎给小水,说他这里一切都好,收缴的船钱够他喝酒的,让她在铁匠铺里攒下钱了,自个好好蓄着,以後有了好的对象,也好经营她的新家。但小水很快寄来一信,说她根本就没捎过酒,酒全是金狗掏自己钱买的。这韩文举就疑惑了,不明白金狗是为什麽。他忽儿想到金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打问别的人,别人全只是笑,说:“那多好的事呀,谁要给我买一瓶酒,我就去烧高香了!”他在一次金狗又拿了一瓶酒给他时,他说:“又是小水捎的?”

金狗说:“她说,让你天天喝点,但不要喝醉,人老了拿不住酒劲了!”

韩文举直愣愣盯起金狗,说:“金狗,你原来是个说谎的鬼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酒是你自己买的!”

金狗脸色大赤,立即笑着说:“是我买的你就不喝了吗?我自小跟你喝酒,我不能还你吗?”

韩文举说:“你老实给我说,你的用心是啥?”

金狗脸色更红了,却平静地说:“有什麽用心,你让我喝酒也有用心吗?”

韩文举想了想,这话也是,便将心底处泛上来的某一种想法又悄悄压下,不再提说。两人开始坐喝,喝到酣时,却狡猾地冒出一句:“现在的事情,老年人重要是重要,但老年人毕竟老了,说什麽也都只是个参考罢了,问题还在年轻人,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他说完这话,漫不经心地,却暗中看金狗的神色。金狗一字一句听在心里,也装作一派混沌,天地不醒,倒反问道:

“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使韩文举心凉了许多。

这夜韩文举到了不静岗,金狗却也不在家,他是收清碾打种毕包谷後又下河去白石寨,几日没有回来了。矮子老爹在灯下用烟煤子和制胶质墨块,热情让韩文举坐了,小而生光的眼睛直瞅着问:“你让金狗去白石寨捎买了什麽东西吗?这孩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他几天也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