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uehn.
ImdunkeluhLaubdieColdorangengluehn,
EinsanfterWindvomblauenHlmmelweht,
DieMyrtestillundbochderlorbeer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dues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dudasHaus,aufSaeulenrubtselndach,
Esgiaenztdrssaal,esschimmertdascermach,
UndMarmoilderstehnundsehnmlchan:
Washatmandlr,duarmes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的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于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