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序
我的三篇小说,都不是强有力的表现。自家做好之后,也不愿再读一遍。所以这本书的批评如何,我是不显著的。
第一篇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靑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靑年忧郁病Hypochondair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即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但是我的描写是失败了。
第二篇南迁是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主人公的思想在他的那篇演说里头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两篇是一类的东西。就把他们作连续的小说看,也未始不可的。
这两篇东西里,也有几处说及日本的国家主义对于我们中国留学生压迫的地方。但是怕被人看作了宣传的小说,所以描写的时候,不敢用力,不过烘云托月的点缀了几笔。
第三篇附录的银灰色的死,是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过的,寄稿的时候我是不写名字寄去的,学灯栏的主持者,好像把他当作了小孩儿的痴话看,竟把他丢弃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过了半年,突然把他揭载了出来。我也很觉得奇怪,但是半年的中间,还不曾把那原篇销毁,却是他的盛意,我不得不感谢他的。
银灰色的死是我的试作,便是我的第一篇创作,是今年正月初二脱稿的。往年也曾做过一篇还乡记,但是在北京的时候,把他焼失了,我现在正想再做他出来,不晓得也可以比得客拉衣耳的法国革命史么?
千九百二十一年七月三十日叙于东京旅次达夫
二、沉沦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1]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犬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2]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喷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her,singleinthefield,
YousolitaryHighlandlass!
ReapingandsinSingbyherself;
Stophere,orgently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
Andsingsamelancholystrain;
Oh,listen!forthevaleprofound,
Isoverflowingwiththe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noonetellmewhatshesings?
Perhapstheplaintivenumbersf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