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真忙,也难怪她,新开行,人手少,陈经理对她好,她也得多出力,”他还在替妻辩护,他竭力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和疑虑(的确他有一点点疑虑)。
“你还要说陈经理对她好!你看着罢,总有一天他们两个会闹出花样来的!”母亲气愤地说。
“妈,我该吃药了罢,”他不愿意母亲再谈这个问题(它使他心里很难过),便打岔道。
“是啊,我去给你煎药,”母亲接着说,想起他的病,她立刻忘记了那个女人。她用慈爱的眼光看他。他还是那麽黄瘦,不过眼神好了些,嘴唇也有了点血色。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去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把眼睛掉向墙壁。过了两三分钟,他又把眼睛掉向外面,後来又掉向天花板。不管在哪里他都看见那个女人的笑脸,她快乐地笑,脸打扮得像舞台上的美人脸。他整个脸热烘烘的,耳朵边响着单调的铃子声,眼睛乾燥得像要发火。他终於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着短而奇怪的梦,有时他还发出呻吟,一直到母亲端了药汤进来,他才被唤醒。他大吃一惊,而且出了一身汗。他用了求救的眼光望着她。
“宣,你怎麽了?”母亲惊恐地说。她差一点把碗里的药汤泼了出来。
他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的表情改变了。他吃力地说:“我做了好些怪梦,现在好了。”
母亲不大明白地看了看他。“药好了,不烫,现在正好吃。你要起来吃吗?”她关心地说。
“好。你递给我罢,”他说着就推开棉被坐起来。
“你快披上衣服,看受凉啊,”母亲着急地说。她把药碗递给他以後,便拿起他的棉袍替他披上。“今天很冷,外面在下雪,”她说。
“大不大?”他喝了两大口药,抬起头问道。
“不大,垫不起来的。不过冷倒是冷,所以你起来一定要先穿好衣服,”她说。
他喝光了药汤,把碗递还给母亲。他忽然拉着她的红肿的手惊叫道:“妈,你怎麽今年生冻疮了?”
母亲缩回了手,淡淡地说:“我去年也生过的。”
“去年哪有这样厉害!我说冷天你不要自己洗衣服罢,还是包给外面大娘洗好些。”
“外面大娘洗,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月!”她不等他回答,自己又接下去:“一千四百元,差不多又涨了一倍了。”
“涨一倍就涨一倍,不能为了省一千四,就让你的手吃苦啊,”他痛心地说。“我太对不住你了,”他又添上一句。
“可是钱总是钱啊。我宁肯省下一千四给你医病,也不情愿送给那班洗衣服的大娘,”母亲说。
“树生不是说按月寄钱来吗?目前也不在乎省这几个钱,”他说,伸了个懒腰,拿掉棉袍,又倒下去。
母亲不作声了。她的脸上现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她立刻掉开头,不给他看见她的脸。
“妈,”他温和地唤道。她慢慢地回过头来。“你也得保重身体啊,你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多吃苦。”
“我并不苦,”她说,勉强笑了笑。她不自觉地摸着手上发烫的肿痕。
“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不愿意用树生的钱,”他说。
“没有这回事,我不是已经在用她的钱吗?”她说,声音尖,又变了脸色,眼眶里装满了泪水。她咬着嘴唇,并且把身子掉开了。
“妈,我真对不起你,你把我养到这麽大,到今天我还不能养活你,”他答道。她真想跑进自己的房里去畅快地大哭一场。
“你现在还恨树生吗?”过了半晌他又问。
“我不恨,我从没有恨过她,”她说。她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她害怕他再谈起树生。
“她说过她对你并没有恶感,”他说。
“谢谢她,”她冷淡地插嘴说。
“那麽要是她写信给你,你肯回信吗?”他胆怯地问。
她想了片刻,才答道:“回信。”她仍然不让他看见她的脸色。
“那就好,”他欣慰地说,吐了一口气。
“你以为她会写信给我吗?”她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我想她会的,”他带了几分确信地答道。
她摇摇头,她想说:“你在做梦!”可是她刚刚说了一个“你”字,立刻闭上了嘴。她不忍打破他的梦。同时她也盼望他的这个梦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