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和婆婆起身走进屋里,阿强站在小美的对面,小美不安地看着他,他竟然打了一个呵欠,转身摇晃着也走进屋里。天井里只剩下小美,还有两把藤椅,小美仿佛被遗忘了,可是恐惧牢牢记着她,她独自一人站在天井里等待惩罚的来临,时间被拉长了,一分一秒恍若一月一日。
五
对小美的惩罚是在天黑后的屋内进行,小美未来的公公在油灯下草拟了一封书信,递给同样坐在油灯下的婆婆,婆婆仔细读了一遍后点头认可,公公便起身拿来了印章和印泥,放在婆婆面前。
小美就站在一旁,她目睹了休书的整个过程。她忐忑不安看着他们,他们例行公事般地坐在一起,公公草拟书信时,几次抬头询问婆婆,婆婆的回答里没有声音,只是点头和摇头。从他们的片言只语里,小美预感到不幸正在降临,他们要送她回到万亩荡西里村。这个十岁女孩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流出。
婆婆将书信拿起来给小美看了一眼,放回桌上后说:“这封书信你带上,交给你父亲。”
婆婆正要说把她送回万亩荡,小美突然低声说:“不是书信。”
小美摇着头,绝望的情绪让她脱口而出,她又说了一遍:“不是书信。”
婆婆说:“不是书信,是什么?”
“是休书。”小美说着将嘴唇咬破了。
婆婆一怔,仔细端详站在暗处的小美,小美紧紧咬住嘴唇。婆婆心想这女孩真是聪明,然后说:
“你还没有正式过门,不能说是休书。”
说着婆婆摇了摇头,修正了自己刚才的话,她说:
“说它是休书也对。”
婆婆看了一会儿暗处的小美,小美仍然紧紧咬住嘴唇。婆婆缓慢地说:
“古人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婆婆将印章压进了印泥,她问小美:“你犯了哪条戒律?”
婆婆的印章从印泥里出来,举在油灯下,看着小美,小美悲伤地回答:
“窃盗。”
“不对。”婆婆摇头说,“你没将衣裳拿出屋去。”
小美点点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后,低下头羞愧地说:
“淫。”
说完小美终于哭泣了,她的双手垂落下来,肩膀抽动着轻声痛哭起来。婆婆拿着印章的手举在那里,她动了恻隐之心,觉得眼前的小美是个难得的聪明伶俐女孩。她的印章没有按到信纸上,而是拿过一块擦桌布,慢慢地将印章上的朱红色印泥擦拭干净,然后说:
“念你是年幼无知,暂且不送你回去。”
小美张开嘴,放声大哭了。她看见婆婆在油灯下皱眉,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像是将哭声吸了回来,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逃过此劫的小美,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红得发黑的衣橱。这个衣橱在此后的日子里让小美感到如坟墓那样阴沉,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花衣裳已经埋葬在这个坟墓里了。
农历新年来到时,溪镇富裕一些人家的孩子都穿上了新衣裳,阿强穿上土青布的长衫,头上抹了发蜡,有了一点少爷的派头。小美仍然穿着一身旧衣裳,只是上面没有补丁。严厉的婆婆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没有让小美穿上蓝印花布的衣裳,预示着惩罚仍在继续。小美看着街上身穿新衣裳的孩子们嬉笑玩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不由眼圈红了,那一刻她非常想念衣橱里的花衣裳。
风平浪静的生活又是一年,这是小美来到溪镇的第二个农历新年,这一次婆婆让小美穿上她的花衣裳,可是衣裳小了,袖管和裤管都短了一截。小美十二岁的时候,可以穿上她心爱的花衣裳,从婆婆眼皮底下走过去,走到众目睽睽的街上。然而此时的小美,眼睛里已经没有金子般的颜色了。
六
婆婆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小美,教小美识字念书,教小美织补手艺,教小美管理账目,小美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婆婆隐约看见了过去尚在闺中的自己。小美干净整洁、不苟言笑、勤俭持家。此时小美和阿强已到男女婚配的年龄,婆婆决定择期举行当地礼俗约定的婚姻仪式。
织补沈家在溪镇也算家境不错,按理应该让小美先回万亩荡西里村娘家,等待迎亲的日子到来时,沈家前往接亲。可是节俭的婆婆还是免除了迎亲的仪式,只是邀请小美的父母前来吃一顿饭,举行一个简单的拜堂仪式,两人进屋就算是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