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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59)

作者:余华

张一斧一看两架云梯都被砍断,知道攀城是不行了,就命令土匪后撤,把土炮拉上来。

向后退去的土匪听到城墙上一片呜呜的哭声,两个独耳士兵的英勇牺牲,让城墙上其他独耳士兵失声而哭。

朱伯崇看见土匪把土炮拉过来了,就让城墙上的士兵分散开去,又命令下面守卫城门的七个士兵后退二十米。城墙上的士兵抱着枪蹲着,听着城墙下的土匪吵吵嚷嚷,朱伯崇挥手,他们立刻起身向城墙下射击,然后又蹲下来往枪里压子弹。压子弹时听到城墙下传来的土匪呻吟声,徐铁匠嘿嘿笑了两声,其他人也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土炮击中城墙,炸出一个缺口,碎石和尘土一片飞舞,城墙上的士兵被巨响震得晕头转向,他们满身尘土爬起来,看见他们的团领朱伯崇受伤了。

朱伯崇的肚子被炸出一个口子,冒着热气的肠子流了出来,士兵们惊慌地围过去,朱伯崇一边喝叱他们,让他们退回去;一边将流出的肠子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塞,他把碎石子也塞进了肚子。朱伯崇命令他们守住缺口,又把城墙下的七个士兵叫上来。他坐在地上继续指挥,土匪向缺口扑过来时,他就举手让士兵们射击。土匪扑上来三次,被他们打回去三次。朱伯崇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在战斗的间隙里,他轻声把近处的徐铁匠叫过来,又让徐铁匠把所有的士兵都叫过来,那些满脸尘土和鲜血的民团士兵蹲在朱伯崇四周,朱伯崇数了数,还有十二个,他看着他们的脸笑了笑,他说:

“我认不出你们谁是谁了。”

朱伯崇说自己快要死了。他看见他们的泪水从满是尘土的眼睛里流出,一道道流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朱伯崇把自己的盒子枪递给徐铁匠,任命徐铁匠为团领,接替他指挥战斗。他指了指城墙下,对他们说:

“记住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你们要死守城门,决不能让土匪攻进来。”

朱伯崇死前回光返照,说出诀别之语:“我一生戎马,从清军到西北军,再率领溪镇的民团。没想到最为骁勇的是溪镇民团,身为你们的团领,我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城上十二个民团士兵再次发出呜呜的哭声,徐铁匠像朱伯崇那样坐在地上,当土匪再一次扑过来时,他像朱伯崇那样举起了手,其他士兵立刻起身射击。

十二个民团士兵浴血奋战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剩下徐铁匠和他的徒弟孙凤三,孙凤三身上八处负伤,徐铁匠的眼球被打出来了。师徒两人趴在城墙的缺口上死守溪镇,孙凤三击中一个土匪,就会问:

“师父,是豹子李吗?”

起先徐铁匠还能看清,当他眼球被打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眼睛上,就问孙凤三:

“我眼睛上挂着什么?”

孙凤三看了看说:“师父,你眼睛上挂着眼睛。”

徐铁匠一把扯掉自己的眼球,他觉得另一只眼睛也逐渐黑暗下来。他把盒子枪往孙凤三那里送,他说:

“我瞎了,我把朱团领的枪给你,任命你为团领。”

奄奄一息的孙凤三接过盒子枪,嘿嘿笑了两声。这时城墙外一声巨响,土匪的土炮炸了。

张一斧率领一百来土匪狂攻溪镇一天,仍然没有攻下来,土匪军心涣散,张一斧只能再用土炮去轰开城门,结果这一次火药装多了,土炮自己爆炸,还炸死了三个土匪,炸伤五个。张一斧一看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到六十人。这时溪镇城里突然喊声震天,城墙上开始人头涌动,张一斧知道大事不好,命令土匪撤退。

独耳民团誓死抵抗土匪的时候,溪镇一些胆大的年轻人爬上屋顶观战,看见民团士兵英勇奋战,死守城门。这些年轻人不由热血沸腾,他们从屋顶上下来,在溪镇的大街小巷奔走相告。于是更多的人爬上了屋顶,更多的人目睹了民团士兵的壮烈牺牲,又有更多的人奔走相告。有的人从家里取出了菜刀,取出了柴刀,取出了木棍,取出了铁棍,取出了长矛,在大街上喊叫“杀土匪去”,一时间肉店里的刀,铁器店里的刀都被一抢而空,就是裁缝铺子上的剪刀也被人拿走了。上千的男人涌向溪镇的南门,里面有些人还背着包裹,他们本来是准备土匪攻进来时逃跑的,现在也喊叫着冲向南门。

他们从城墙的缺口洪水般涌了出来,土匪听到震天的喊声,看到乌泱泱扑过来的人群,吓得四散逃去,有些土匪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丢掉了枪支。那些受伤的土匪和跑得慢的土匪都被追上来的人乱刀砍死,乱棍打死,有一个倒霉的土匪被剪刀活活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