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棉袍的青年翩翩上前,这是溪镇中医药铺的郭少爷。郭少爷以为要考他的满腹文章,看了一眼空空的八仙桌,说无笔无砚无纸如何考试,朱伯崇从一个木桶里拿出一只碗,舀满水后放到郭少爷头顶,让郭少爷站直了别动,自己走出二十来米,端起盒子枪对着郭少爷瞄准。
嘈杂的人声顷刻倒塌下去,鸦雀无声了。围观的人知道什么是考试了,就是盒子枪里的子弹向着郭少爷的头顶飞去。郭少爷也知道子弹即将飞来,他的腿开始哆嗦,手也哆嗦,接着嘴唇也哆嗦起来。朱伯崇瞄了一下,看到郭少爷身后人头攒动,放下盒子枪大声说:
“子弹可不长眼睛,请诸位给子弹让出一条路来。”
郭少爷身后乱成一团,似乎子弹已经飞过来了,人们喊叫着往两边又推又挤。朱伯崇身边也空空荡荡了,人们都远远躲开,朱伯崇摇摇头说:
“这是子弹,不是炮弹,用不着躲这么远。”
朱伯崇端起盒子枪再次瞄准郭少爷,他从准星里找不到郭少爷,他的盒子枪上下左右移动,也没有找到郭少爷。他听到人群的笑声爆炸似的响起,他放下盒子枪,郭少爷已经逃之夭夭。朱伯崇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到笑声纷纷掉落后,他才大声说:
“下一个!”
朱伯崇等了片刻,没有看见下一个出来,他又喊道:“谁是下一个?”
徐铁匠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走到刚才郭少爷站立的地方。他的徒弟孙凤三也走了出来,走到师父身边,习惯性地抓住师父的胳膊靠在一起。朱伯崇看到这两个人直挺挺站在那里,点点头,示意别人将两只水碗放到他们头顶上,随后举起盒子枪瞄准了一会儿,叭叭两声枪响,孙凤三头顶上的水碗粉碎了,徐铁匠本能地脖子一缩,水碗掉到地上碎的。
人们一阵惊叹,以为两只水碗都是朱伯崇打中的。徐铁匠和孙凤三满脸是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朱伯崇举起左手向他们挥了挥,说道:“录用啦。”
这两个人如梦初醒,东张西望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孙凤三问徐铁匠:
“师父,看见子弹了吗?”
徐铁匠说:“没看见,我闭着眼睛。”
孙凤三说:“我看见了,头顶的碗先碎了,才看见子弹飞过来,子弹怎么会在后面呢?”
朱伯崇接下去打出二十八枪,二十七只水碗碎了,大多是顶碗的哆嗦一下掉到地上碎的。只有陈三没有哆嗦,他是最后一个,枪响之后仍然顶着那只水碗,人们连声叫好,以为朱伯崇只是打飞了一颗子弹。那颗子弹冷风似的从陈三的头顶上蹿了过去,让陈三在此后几天里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子弹在头顶上蹿过去,头皮因此一阵一阵发麻。
溪镇的民团建立起来了,十九个少了一只耳朵的人全都录取,另外十一个里有种田的也有打工的,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他们全副武装,扛着老套筒,扛着三八式,扛着汉阳造,也有扛着鸟枪的,早出晚归操练起来。朱伯崇先是让他们练习扛枪走路,让他们把枪扛在右边的肩膀上,那些没了左耳朵的人本来身体已经恢复平衡,扛上一支枪以后又往右边歪斜了,朱伯崇一看这情形,就让这些人把枪扛到左边去。然后操练时有左边扛枪的,也有右边扛枪的,左转右转那些枪支就会碰来撞去,朱伯崇见了直摇头。接下去朱伯崇训练他们趴下瞄准,半跪瞄准,站立瞄准,跑步瞄准,只让他们瞄准不让他们开枪,说子弹太贵,子弹可是黄金白银的价钱。溪镇的百姓说他们光放屁不拉屎,整天听着他们一遍遍喊叫“开枪”“射击”,就是听不到枪响。
四十八
陈耀武开始经历心神不宁的时光。自他回来以后,林百家和他形影不离,不是坐在他身边,就是走在他身旁。起初陈耀武没觉得什么,直到某一个黄昏,陈耀武转过头去,看见林百家的脸在夕阳的余晖里楚楚动人。那一刻他发现已经不是过去的林百家了,不是那个流着鼻涕,拉着他的衣角,一声一声叫着哥哥的林百家了。
陈耀武有时会出神地看着林百家,就是在王先生的私塾里,他也会扭过头去看着坐在左边的林百家。这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林百家上身中袖短袄下身肥裤坐在课桌后面,陈耀武注意到林百家微微隆起的胸部,他的目光开始从林百家的脸上滑落,沿着她细长的脖子抵达她的胸前,长时间停留在那里。林百家一动不动,可是红晕在脸上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