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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68)

作者:钱钟书

“还是赵先生替你去争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地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子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他支吾开玩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对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各有一个教师,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教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学生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试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倒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看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奥国归并给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他说这句话全无用意,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1],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国机密。当然军国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装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待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