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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66)

作者:钱钟书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采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看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能把手指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去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假如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宏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用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接口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样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