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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31)

作者:钱钟书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他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做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后审查。董斜川也问跑堂的要了一枝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萨(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忙,瞥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平视,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逛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只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经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