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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96)

作者:王小波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是这样的,X海鹰也是这样。二十二岁的姑娘,每天都要穿旧军装,而且要到大会上去念红头档案,除了皮笑肉不笑,还能有什麽表情。而我痔疮疼痛还要磨屁股,也只有惨笑。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别人。

割完了痔疮就到了春天,有一阵子X海鹰对我很坏。晚饭时分让我给她打饭,拿回来後,常常只看一眼就说:就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里。然後她就拿点钱出来,让我给她去买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种面团和水发黄豆炒成的东西,我们厂门口的小舖就有卖的。幸亏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还真不知到那里去买。当时我发誓说,永远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後来我一直没有破誓,到今天也没有吃过炒疙瘩。假如她不是个女孩子,我准要往炒疙瘩里吐吐沫。我们厂里一位机修师傅四四年在长辛店机车场学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饭,他找着没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饭盒里;他後来得了喘病,自己说是年轻时抗日亏了肾。我後来到美国留学时,给X教授编软体,文件名总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总把第一个音节念成“考”,给我打电话说:考你妈一可以了,考你妈二还得往短里改。我就纠正他道:不是考你妈,操你妈。我们一共是四个研究生给他编程式,人人都恨他。这是因为按行算钱,他又不让编长。这种情形就叫作受压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压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妈,就射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鹰办公室里,我困极了,在她床上睡了一会,从此很受她的压迫。她再也不用欢迎句式对我说话了,进去以後就让我“坐着!”,然後就什麽话也不对我说,只是板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话就怒火三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东方人),让我“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回你来的地方)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起来就让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那。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後来我总结了一下,发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我们,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麽一行行的和我们抠;後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比方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彷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这是因为她痛经;後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这方面我办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麽办法来。

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墙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头朝後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为桌面上有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来时看到屋里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就曾经吓得我姐姐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後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来。然後她又说:坐下吧。我坐得笔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於是我又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後她又走过来踢我的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这麽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

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从中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意味。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