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麽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太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溜了进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後就是一阵毫无警告的剧痛──我就这麽胡里胡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了辆平板三轮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只觉得是不吉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漥,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时,直立在车架上。至於自己是怎麽撅着屁股挨宰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二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比方说,我的一位同学的主题就是要推翻相对论,证明自己比爱因斯坦聪明。他总在冥想,虽然比我小八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多了。至於他是不是比爱因斯坦聪明,我不知道,因为我对理论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说过,我的主题就是悲观。这不是说我就胡吃闷睡,什麽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绞尽脑汁,总想解决一个问题:如何预见下一道负彩将在何时何地到来?
X海鹰也有一种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张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会上讲话时,就把它拿了上来。像这样的笑容我就做不出来,所以它对我是个不解之谜。对任何人来说,一种表情代表一种情绪。我怎麽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麽一种情绪。这对我是不解之谜。但是有一点我已经知道,那就是X海鹰肯定是我的一道负彩。
我被关在X海鹰屋里百无聊赖时,翻过她的东西。当然她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抽屉都锁了,但是我拿个曲别针把锁都捅开了。有关这一点没有什麽可辩解的:我是个下流坯。我主要是想看看这位海鹰是个什麽样的人,她所说的关心、帮助、挽救,到底能不能指望。结果除了好几抽屉文件、纸张之外,还发现了一个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经带。照我的看法,可以用它改制成一个打石子的弹弓。有一本书,包着牛皮纸,皮上用红墨水写着“供批判用”,翻开以後,是本“文革”前出的《十日谈》,一百个故事的,是本好书。後来出版的《十日谈》只剩下七十二个故事,这说明中国人越来越不知道什麽是好书了。我看了一会,把书放了回去,把抽屉都锁上。这样干了以後,还是想不出她可不可以信任。过了一两天,又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个纸条,上书:“翻我抽屉的是小狗”,我赶紧把抽屉又锁上了。
X海鹰後来告诉我说,她觉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谜。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说到长了痔疮时,脸上的惨笑和在她面前无端微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时候她恍然大悟:原来这种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疮!所以她就想看看那个痔疮到底是什麽样。为此她混到手术室里,假装要给我开痔疮。结果就看到了那东西是个紫色的大血泡。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X海鹰有给我开痔疮的打算,所以没有什麽感想,後来想起来却是毛骨悚然,想不出这是一种什麽打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终搞不大清楚。後来我想,这可能是也是出於一种好奇心,要看看男人的肛门到底是什麽样。或者是闲着没事,觉得割个痔疮也挺有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屁股上也贴个纸条: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个水笔,直接写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麽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总而言之,这件事给我添了很多的麻烦。後来X海鹰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说:你的痔疮真难看!彷佛我有义务使自己的痔疮长得好看似的。听到这样的话,我还可以唾面自乾。然後她又说我在手术床上汗出如浆,扳着屁股的手都打哆嗦。有关这一点,我可以辩解说,在屁股後面挨刀,自己看不见,谁不害怕。但是我不能争辩说自己没哆嗦。我这个人虽然长了张凶脸,胆子却小得很。
假如你有过这种把痔疮亮给人看的经验,就会承认它是人生诸经历里最要命的一种。以我为例,虽然我相当的生性,面嫩,有时会按捺不住跳起来打人,但只要X海鹰一说到我的痔疮,我就老老实实。等到X海鹰发现了这一点,她就用这些话做一种制服我的咒语。只要念上一遍,我马上就从混蛋小子,变成端坐微笑的蒙娜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