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黄金时代(68)

黄金时代(68)

作者:王小波

线条说,此事还不算稀奇,下干校时听说过另一件事。在同一个时期,当地的干部认为,挖坑发酵太慢了。为了让大粪快速成熟,他们让家家户户在开饭前,先用自家的锅煮一锅屎(参见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沈关宝博士论文──王二注)。一边煮,一边用勺子搅匀,和煮肉的做法是一样的。还要把柴灰撒进锅里,好像加入佐料一样。煮到後来,厨房里完全是这种味儿。有些人被熏糊涂了,以为这种东西可以吃,就把它盛进碗里,吃了下去。

这个故事是线条讲的,我听出前面是实(有沈博士论文为证──王二注),後面两句是胡扯,这种浪漫主义要不得。但是煮尿的事则绝不可少,因为它是似水流年中的一条线索。它说明有过一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当傻╳(线条所谓silly cunt──王二注),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当时我们还小,未到能做出选择的年纪。

而当我们长大之时,就有了两种选择:当傻╳或是当亡命之徒。我们的选择是不当傻╳,要做亡命之徒。

要记做亡命之徒的事,那就太多了。我们的很多同伴死了。死得连个屁都不值。比方说,在云南时,有些朋友想着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越境去当游击队,结果被人打死了。这种死法真叫惨不忍睹。想想吧:

一、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二、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们受的什麽苦吗?

三、正如毛主席所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为他们而死,不觉得有点肉麻吗?

死掉的人里有我的朋友。他们的本意是要做亡命徒,结果做成了傻╳。这样的故事太悲惨了,我不忍心写出来。假如要求直笔来写似水流年,我就已经犯了矫饰之罪。

我还知道很多更悲惨的事──在我看来,人生最大的悲哀,在於受愚弄。这些悲惨的故事还写得完吗?

线条说:就凭你这平凡、没长性、已经谢顶的脑袋瓜,还想在其他方面给人类提供一点什麽智慧吗?假如你写了矿院的黑土之来历,别人就会知道它是屎,不会吃进嘴里,这不是一点切实的贡献吗?难道你不该感谢上帝赐给了你一点语言才能,使你能够写出一点真实,而不完全是傻话吗?

如果决定这样去写似水流年,倒不患没得写,只怕写不过来。这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笔,或者很多支笔。我上哪儿找这麽一支笔?上哪儿去找这麽多人?就算找到了很多同伴,我也必须全身心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地写。这样我就有机会在上天所赐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杆,证明我是个好样的,但要作这个决定,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革命时期的爱情

这是一本关於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的复杂。举例言之,颐和园在我家北面,假如没有北这个方向的话,我就只好向南走,越过南极和北极,行程四万余公里到达那里。我要说的是: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作者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六日

※※※

有关这篇小说:

王二一九九三年夏天四十二岁,在一个研究所里做研究工作。在作者的作品里,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轻时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和其他王二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插过队,是个身材矮小,身体结实,毛发很重的人。

第一章

王二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那地方是个大杂院,人家说过去是某省的会馆。这就是说,当北京城是一座灰砖围起的城池时,有一批某个省的官商人等凑了一些钱,盖了这个院子,给进京考试的举人们住。这件事太久远了。它是一座细砖细瓦的灰色院子,非常的老旧了;原来大概有过高高的门楼,门前有过下马石栓马桩一类的东西,後来没有了,只有一座水泥门桩的铁栅栏门,门里面有条短短的马路,供运豆腐的汽车出入。马路边上有一溜铁皮搭的车棚子,工人们上班时把自行车放在里面。棚子的尽头有个红砖砌的小房子,不论春夏秋冬里面气味恶劣,不论黑夜白天里面点着长明灯,那里是个厕所。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里面的墙上画裸体画,人家说是王二画的。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时,北京冬天的烟雾是紫红色的,这是因为这座城里有上百万个小煤炉,喷出带有二氧化硫的煤烟来。当阳光艰难地透过这种煤烟时,就把别的颜色留在天顶上了。这种颜色和他小时候见过的烟雾很近似。对於颜色,王二有特别好的记忆力。但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居然是个色盲。早知道自己是个色盲,他也不去学画,这样可以给自己省去不少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