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里的味儿实在不好,可说是闻一鼻子管饱一辈子。屎尿、烂肉、馊苹果、烂桔子汇到一块儿,我敢保你不爱闻。声音也就不必细讲,除了几位倒气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在哼哼。顶难听的是排泄的声响。我向门口陪床的一个毛头小夥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断了腿的红脸老头儿,他说在里面。我踮脚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里面墙角,那边气味一定更难闻。我先不忙着进去,先和脸前这小夥子聊一会。我敬他一支菸,他一看菸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你在哪儿买的?”
“云南商店呗。您这是陪您的那一位?”
“姥姥呗,喉癌,不行了,哥儿们,云南商店在哪儿呀?”
“大栅栏,去了一打听谁都知道。啊呀,这地方这麽糟糕,您还不如把她拉回去。”
“家里有女的,害怕死人。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家里放不下,弄到医院又进不了病房,躺在这儿倒气儿。我们快了,空出地方来你们可以往这边搬,空气好多了。”
那位姥姥忽然睁开眼,双手乱比划。这个老太太浑身成了红砖色,嘴里呼出癌的恶臭,还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她像鲶鱼一样张口闭口,从口型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那位毛头小夥低头和她说:“姥姥,您忍一忍,这儿有这玩意(小夥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气管),您插上舒服一点呀!”
老太太嘴乱动,意思是说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她要还能发声,一定要把这不孝的外孙大骂一顿。可惜她只能怒视。她还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走开。看看这一屋子人,都是叫那些怕见死人的女人轰出家门的,真叫人发指!女人呀女人,是她妈的毒蛇!
走到老姚面前,我正要搜索枯肠,编一句什麽话,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话头抢过去了。
“你就是学校派来陪床的吧?怎麽不早来!老姚给你们学校守夜,摔断了腿,就这麽对待他!老实告诉你,不成!赶紧把他送到病房里去!”
她这麽咄咄逼人,把我气坏了:“姚大嫂,这话和我说不着,你去找我们校长好不好!”
“明天我就去,这叫怎麽一回事?你们学校这麽没起子⑩?老姚一个党委委员,病了就往狗窝里送?”
⑩没骨气、没出息的意思。
这话很有道理。我要是病了,也要躺在这狗窝里,应该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领导大打一架。我说:“你去闹吧,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去闹了以後,学校兴许能把老姚送到北大医院去。”
她走了,老姚睁开一只眼看看我,又闭上了。他和我没话可讲。我拍拍他的腿说:“要尿叫我一声啊!”就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气味和声音太可怕。一睁眼,正看见几个人把个病人往外送,是个老得皮包骨的老头子,已经死掉了。我想到外边走走,老姚一把扯住我,气如游丝地说:
“别走!我一个人躺着害怕!”
真他妈的倒楣,我又坐下,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这是他老人家当仓库保管员时的感慨。他是说,有两种耗子。粮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仓几年不开一次,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闲下来饮酒赋诗,好不快活。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真是惨不忍睹。於是他就说:人和他妈的耗子一样。混得好就是仓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这话讲很有勇气!基督徒说,人是天主的儿女;李斯说,人和耗子是一个道理。比起来还是我们的祖先会写文章,能说明问题。我一贯以得道高人自居,从来没在耗子的高度上考虑问题。可是面对这个急诊室,真得想一想了,说这里是茅坑一点也不过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时,也挺在这麽一个木板床上听胖老太太哗哗响,这是什麽滋味?就算我是诗人,可以把它想像成屋檐滴水(有这麽一支吉他曲,美不胜收),可是隔一会就有山洪暴发之声,恶臭随之弥漫,想像力怕也无法将之美化。那时候每喘一口气就如吞个大铁球,头晕得好似乘船遇上了八级风,还要听这种声音,闻这种气味,我这最後一口气怕也咽不下去。我的二妞子(她已经白发苍苍)俯在我身上泪如泉涌,看我这惨相,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又下不了手,这种情景我不喜欢,还是换上一种。
再过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总工程师,再兼七八个学会的顾问,那时候挺在床上,准是在首都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我像僵屍一样,口不能言,连指尖也不能动,沙发床周围是一种暗淡的绿光,枕头微微倾斜,我看见玻璃屏後的仪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