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自己捉不到贼,就发动群众帮他捉。无论是全校大会、各系的会,甚至於各科的会,他都要到会讲话,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协助捉贼。他又是个废话篓子,一说就是一个钟头还没上正题,所以大家开会都躲着他。我们基础部开会,就常常躲到地下室,还派人在门口放哨,一见老姚来了,立刻宣布休会。他还做了十几个检举箱到处安放,谁也不往箱里投检举信,除了男厕所里那一个,有人做了仿古文章:“老姚一过厕所之坑,纸篓遂空。”简直是亵渎古人!
这些都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只可恨他捉不到贼还顺嘴胡说。学校里一丢东西,他就怀疑是校工里小年轻的偷了。这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有公安局公布的数字为证:去年全市刑事犯罪者百分之八十是青少年,青年工人又占到第二位,占第一位的青年农民我们学校里没有。他又进一步缩小怀疑圈,认为锅炉房那几位管子工年龄最小,平时又吊儿郎当不像好人。一丢东西,他就说他们几个偷的。人家怎肯吃这种哑巴亏?正好厕所下水道堵了,用竹片捅不开,管工弟兄们刨开地面,掏出一大团用过的避孕套,有几十个。这帮人就用竹杆挑着进了保卫科,往办公桌上一摔,摔得汁水四溅,还逼着他立即破案,否则下水道再堵了,就叫老姚去刨地。然後老姚就来破避孕套的案。他也不知怎麽就想到学校里还有生物室,拿了那些东西来找我化验。正好一进门,听到许由和我开玩笑,说那些东西里有我一份。这可不得了,老姚当了真,到处去讲我作风有问题,谣言这东西是泼水难收,到现在我还背着黑锅。平时我恨不得掐死他,现在他住医院我去看护,你看我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到医院去,向门房打听老姚。人家说记录上无此人,可能已经拖走了。我知道这医院不怎麽样,可是一下午就把老姚治死,也太快了点儿。再问时,人家问我什麽时候送来的,我说早上送来的。他又问我们认不认识院长大夫,我说都不认识。他说那准是躺在急诊室里。要是不赶紧托人找关系,病人还要在急诊室里一直躺下去。我去找急诊室,顺着路标绕来绕去,一直走到後门边上,找到一间房子门上挂着急诊室的牌子,可是怎麽看这房子都是太平间。看来原来的急诊室在翻盖,急诊病人向死人借位子。我在门前欲进又退,心里狂跳不止,和第一次与铃子搭话时的心境相仿。
我第一次和铃子搭话,预先找过无数藉口,可是都觉得不充分,不足以掩饰我要搞她的动机;那年头男女青年要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可以一辈子不搭话。同理,今天我来看着老姚,也没法掩饰我要装好人、往上爬的动机。我和他非亲非故,平时还有些宿怨,我来干嘛?
从小学我就会挖苦先进的小同学,那些恶毒之辞现在不提也罢。现在我骑虎难下,前进一步,我骂人的话全成了骂自己,要是走了呢?呸!更不成个体统。
我开始编些藉口。我要这麽说:“姚大叔,校长叫我来照看你。”这话就和旧社会新房里新郎说过的一样。他和个陌生女孩待在一起,不好意思了,就这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他多乾净,其实过一会儿,他就要操人家。新郎倌的话是自欺欺人,我的话也是自欺欺人,我身後又没有两个武装警察押送,要是不乐意,可以不来呀!
我还可以说:“老姚,听说你病了没人照看,我心里不安。我们八十年代的青年,照顾有病的老人是我的本分,”这话很好,怎奈我不是这样的人,不合身分。还有一种说法比较合理,“老姚,咱们是同事,我又年轻,该着我来。”不过王刚怎麽不来说这话?算了算了不想这麽多。我先进去,到时候想起什麽说什麽。
一进急诊室,吓了我一跳。这是间有天窗的房子,天花板上一盏水银灯,灯光青紫,照得底下的人和诈屍的死人一般无二。有若干病人直挺挺躺在板床上,那床宽不过二尺,一头高一头低,板子薄得叫人担心。这床看着这麽眼熟!小时候我住在医院里,经常钻地下室。有一次钻到太平间里,就看见了这样的床。
盛夏里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屍躺在这种床上,浑身每个毛孔都沁出一团融化的脂肪,那种黄色的油滴像才流出的松脂一样。现在躺在床上的人谁也不比她好看,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她是个胖者太太,好像一个吹胀的气球,盘踞在两张床拼起的平台上。她浑身的皮肤肿得透亮,眼皮像两个下水袋,上身穿医院的条子褂,下面光着屁股,端坐在扁平便器上,前面露出花白的阴毛,就如一团油棉丝。老太太不停地哼哼,就如开了的水壶。已经胀得要爆炸了,身上还插着管子打吊针,叫人看着腿软。幸亏她身下老在哗哗地响,也不知是屙是尿,反正别人听了有安全感。其他病人环肥燕瘦各有态,看架式全是活不长的。